“沿着铁轨/我想带着自己/驶向无人知道的地方……”吃过晚饭，刘梦轩喜欢一个人在黄昏里走一阵，先走一段铁轨，然后从油管桥那儿拐到郊外的盘龙江边。这是离东二院最近的流水。这一段水也清，只是水草多。黛蓝色的水草。霞光会把水面染得十分美艳。

知道这里，明确地识得盘龙江这名字，是在去年立冬那天。他和老古沿环北路散步。两人谈兴十足，手里还比比划划。说话间老古带头往左一转，跨过铁轨，来到一排杨草果树下。树下是坡，坡草黄绿间杂，还有碎石和牛粪。坡脚是一条小河。老古说这是盘龙江。“盘龙――江？这也叫江呀？”刘梦轩一脸不屑：充其量一条小河罢了。水似不深，流得也不急。对岸，河畔高坎之上，只见那开阔的田畴已经收割干净，只剩谷茬。几只老鸹在飞起飞落。

很巧，今晚出门来又遇老古。老古说不逛了，家里没人要回去看家。于是刘梦轩也改了主意，随老古去他东一院的家里闲。东一院是教舍区。老古家令尊是哲学教授。老古端出一盘带壳的煮花生，可惜有股怪味，时间放长了。

老古是满族。他用带自嘲的口气说，他家那祖上还是正黄旗或镶黄旗什么的。满族？努尔哈赤，多尔衮？那好像是一个英武、剽悍的民族呢！他们一个个骑着飞奔的骏马，在茫茫荒野骁勇驰骋――可眼前的老古？反差太大：那瘦筋筋的骨架，瘦瘠瘠的胳膊，兼发黄的瘦伶伶的脸颊……

“老古，瘦弱，大我两岁。”刘梦轩曾这样记述他们的相识。真的，如果不是那么瘦，仪表再清爽些，那么老古也当属正版帅哥。

这位八旗子弟，身上没有明确的纨绔气，或者说“纨绔”这词读来给人一种油滑、光生、优雅、充满优越感的意味。一点都不，老古不是那类人。老柴倒还有些像。老古给人的表面印象是谦和、温谨的那种。

不过，老古是有些游手好闲。经常不见得他有啥事做（在做、要做或该做），也弄不清他是否有特别的嗜好――除了跟人闲逛和闲聊。从不曾见他打球跑步，或者玩玩牌棋，还有，或许体质单薄的缘故，他也不擅户外活动，爬山、露营很少有他。也有例外，不多。那是两年后的夏天，一个下午，已经毕业的他和大魏，约上刘梦轩他们五六人沿盘龙江溯流而上，走了很长很长。还有，老古跟大魏、老担还去走过路南圭山。那里有个姑娘叫阿诗玛，她男朋友叫阿黑哥。

和大魏一样，老古不住学生宿舍，但二人都是东二院著名的常客。在刘梦轩、地生他们的寝室里，没完没了地坐着娓娓絮叨、侃侃长谈的人当中，首席当推老古。通过空谈和神聊就能够得到满足――老古是这类人当中的典型，而其性情中澎湃激越、意气风发的一面，也极其生动、鲜明地在这种场合彰显无遗。谈什么话题，大家也想听听老古的。尤其是艺术和文学，他确实博学而敏锐，总有些不同见解，这一点连大魏也不得不佩服。

老古也会高声八气地吼叫，甚或也跟人大动肝火――莫名其妙、主题不明。这时候的老古，就透出些许磨皮蹭痒、滋惹是非的苗头。

老古的胃不好，可只要和朋友们在一起，却也是极豪爽的，经常喝得脸色铁青，接下来当然就是醉了。于是大家或架或背着他回家。那身子很轻，像过度、超量地拉肚子，或一只一直在拼命地吃减肥药的鸟。当他们决定拎起他那非洲孩子的胳膊，并以为轻而易举就可以把这烦人的家伙往空中一抛，然后潇洒地扔落自己的肩头――这时，醉乡中的老古，前胸衣襟污秽斑驳的老古，猛然间却爆发出一股令人吃惊的力量并集结于双手，异常顽强地以此抗拒外力对他的干涉和限制：可能以为自己会被绑块石头扔进莲花池，要么抛尸遥远的轿子雪山？反正，那细细的腕关节劲力很足（像缠了钢丝），而手指像秃鹫的爪子，几乎反把刘梦轩们死死擒住，抠得生疼。

当然喽，醉了就是醉了，何况诗人和酒鬼，他们的四肢、他们薄弱的躯体，总是容易被制服的。

血统高贵、面色苍黄、瘦骨嶙峋、性情敏感的老古，在世俗红尘中绝对属于边缘小人物的老古，在那看似谦和、内敛、忧郁的表情之下，却又确凿蕴伏着一种不可侵犯的贵族气质――是这样的。或者说，实际上老古才最具诗人风度。而大魏，从外表看，倒更有些像那种干皮潦草的农民的憨儿子，抑或一介屠夫。

老古也写诗，这当然。大家都在写诗。那年头人人都是诗人。只是，平时里他却很少把自己的文稿示人……不过――是呀，半月前，老古还即兴送过刘梦轩一首呢――

你十九岁了

十九岁

长得像一棵大树

（我十九岁那阵

可要纤弱得多呢）

现在，生活像一些浪

哗啦哗啦地奔过来了

生命像一条路

默默地默默地展开去了

你呆呆地看着它们

像一个孩子那样看着

像一个男子汉那样看着

然后

你就开始走了

……

你知道你是一棵大树

你用树皮一样厚厚的嘴唇

唱起一些歌

一些关于许多事情的歌

一些诚实的歌

一句话，一段文字，或一首诗，在当年，曾经是这些年轻人之间很随常却又弥足珍贵的礼物。

然而，更多时候，老古表现得惜墨如金。他更乐意担当大魏作品的鉴赏人，地生、邾堤、刘梦轩他们的习作的点评者。老古是公认的首席口评家兼检验员。

如此说来，刘梦轩便也算有些幸运。除此前获赠诗一首，这天晚上，老古把自己从大一开始近四年――两月后他和大魏、老担就要唱毕业歌――的全部诗作，都慷慨地拿了出来给梦轩老弟欣赏。

在老古那窄小的房间里，他们抽着烟，喝着白水（好像没茶叶了），聊着闲话。接着，老古往抽屉里取出一迭纸，递给刘梦轩。细细的红线方格稿纸，整洁，不太厚。那分行的文字，用黑墨水清秀地誊抄在上面。这表明，经过打磨、润色，它们已经是成品。

刘梦轩慢慢地翻读，老古静坐在旁边。见他读罢一遍，老古便朝他看过来，不说话――当然，诗人想瞧瞧面前这位读者的反应。

“好的嘛。”刘梦轩说。就这么吝啬的一句。

老古起身出去。一会儿，抽水马桶在隔壁响。回屋后老古又拿出一个黑塑封皮的本子，摊在手里，哗哗，刷刷，像给一只鸡或好几只鸡梳理羽毛，先是或快或慢地来回翻了一阵，然后不断地选定某一页，再不断地递给刘梦轩。这个本子的书写就显得潦草一些，有许多涂黑、修改的地方。

添上这黑皮本子，老古的诗也不多，很不多，但他说是全部了。“我写得少，不像大魏。”老古解释道。那略显局促的语气，也严肃，也谦怯。

依然是刘梦轩慢慢地认真地翻读，老古静静地坐在旁边。最终，他依然没有说出几句贴切的读后感。感受是有的，只是茶壶煮饺子，有嘴倒不出。回到宿舍，他写日记：“跟大魏不一样，老古的诗捕捉的是另外的东西，敏感，孤独，爱，有这样一些意思和气息。”

某种意义上，这两人还无法对等交流，还很难热烈、投契地切磋某一具体的作品。并非出于趣味、风格的差异，而是说，无论相关知识面，抑或某种专业的境界，大二学生，虔诚的文学青年刘梦轩还远远达不到老古的层次与境界。没什么幼功的他，还只是开始。

谈完诗，接着谈人，就谈女人。说起文学社的朋友，说起另一些人，说起老古就要毕业，会去做哪种工作呢？然后，老古忽然说他自己有一些话，想找一个人去说。

“谁呀？”刘梦轩问。老古吞吞吐吐，拐弯抹角，听者却还是明白了。那是老古同班的一位女生，他对她有意思。他们到德宏景颇山上实习的时候，他们实习返回途中遇见另一辆客车在红岩坡出车祸他们冲下去救人的时候，等等，他注意到她，而且她曾经……结结巴巴的老古，有点忍耐不下去的样子。反正，刘梦轩甚至晓得了那女生的名字，叫什么“芸”，来自一个叫什么“甸”的县份。他对这位学姐毫无印象。而老古也没有具体描绘她的样子，对不上号。

后来，刘梦轩又到过老古家读他的小说。只有几页，还没结尾。

银杏树绿得实在好看，应该摘几片叶子――这绿叶能保存吗？它们会在日记本里自己变得金黄吗？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