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度 4||
突然,另一股阴险的晕热,沿刘梦轩自己的脊柱蒸腾而上,然后猛袭他的后脑勺。他迅速把头甩朝一边。他担心那恼人的污秽喷薄而出。
树梢在旋转,星星在乱飞。魔鬼开始施放魔法。
他不得不松开抓着她的他自己的手。他吸气,再努力细细匀匀地呼出,希望以此保持身体的平衡,支撑住无比沉重的脑袋。而就这时,耳边响起青鱼近乎 虚幻的声音--
“现在,你对我怎么样都行!”
她是这么说的,罗梭江边的每一片树叶每一粒沙都可以证明,西双版纳夜空中所有的星星都可以证明。她声音发颤,宛若被夜风拂过被夜气浸濡的缘故,可是他听懂了,清清楚楚、明白无疑――“纶语佛音一般”,太美妙了!
然而,老天――怎么说呢,你们应当想象得出,刘梦轩在亢奋、焦躁、顽强地抗拒着魔鬼的控制,他企图尽快笼络、收储那些已然散失的力量――他需要力量!他知道有一扇最神秘的门已经向他冉冉开启。
他明白自己已获得准许:他将继续伟大仪式中更重要的程序,真正地成为一个男人!
然而,无比费劲,与眩晕的搏斗显得异常艰难,一句话:他意识到自己四肢萎靡、浑身瘫软,总之根本指挥不动。而一次次近乎挣扎的努力,非但不凑效,反而更快地消耗维持基本神智的最后一点能量――无法自制,摇摇欲摧,也就是说啥事情都做不了。眼下他唯一要干的,就是拼命强撑,不让自己倒下。
他木讷、呆滞地面对茫茫黑夜发迷怔,同时,身体无可奈何地左晃右摇。
“你对我怎么样都行!”事后好些天好些时日,如蜂鸣、水声、风语,这声音不断地在刘梦轩脑海萦绕,令他欢畅但更多的是气馁,继而如饥似渴又懊恼万端,不 过这是后话。满怀屈辱的他想说的是,此时此刻,酒精这魔鬼就是这般嘲弄他:先引诱,再羞辱他。它让他一杯接一杯地品尝玉液琼浆,然后,当更美的一杯就在他 眼前,就在他手中,就在他嘴边,他却没法幸福地狂饮!
此刻,视线昏糊的他,茫然无着地去捞她的手,同时嘴里喊她的名字。像一个可怜的盲人,置身茫茫荒野,虚馁不堪,孤单无助。可是她不答应,好像没听见,要么他刚吐出来词来,风就把它吹走,水声就把它冲开。
仿佛过了很久,仿佛到另一个世界幽幽地游逛一遭回来,他才又听到青鱼的说话声。
“你喜不喜欢我呢?”她说。她是在问。
至此,她似乎还没有察觉,刘梦轩已经无能到何种程度,不明白眼下他差不多快成了一个“植物人”。
“我……”待他听明白,便努力挣扎了一下,“不要问我、我……不知道。”
“不,一定要说,说真话!”她不依,身子又靠拢过来,抱住他。
“青鱼,我晓得……不会,”他像在口述遗嘱。“我们不会在一起,不会永远在一起,是的,今后……我真心希望你幸福……”
虽然――或者说即使――他喜欢她,或者说真是非常非常的爱她,但眼下他说的也并非假话,的的确确是酒后真言――(所有小男生,或许都经历过这般的无奈和痛苦,总要尝到一些类似的酸楚和绝望)――只是太不合时宜,显得太蠢。在这个世界上,可能再也揪不出第二个像刘梦轩这般的憨包。
“幸福?唉,”青鱼说,“你说说,什么是幸福?”
“就是如心所愿,得到你所梦想的。”他说。
“我一切都无所谓,也无所求――唉,顺其自然吧!”她说。
顺其自然?他脑袋再度猛烈发晕,随即身子一歪,这家伙扑嗵倒地,终于彻底地溃不成军。
接下来的事,他是在一次次间隙性的短暂的苏醒中记住的。
“都是我不好,让你喝那么多。”不知又捱过多长时辰,耳边再度响起青鱼的声音。然后刘梦轩意识到自己又坐了起来,而疯姑娘一手抓住他的肩,另一只手捶着他的背。
“是我不好,”她说,“吐吧,吐出来就好受些。”
罗梭江决堤似的,他开始持续狂喷。那样子一定极其丑陋,也可怜,仿佛要把心肝肺脏都统统吐掉。而倾吐一空之后,他继续倒头大睡。
慢慢地,耳畔似有轻风,江水的流动又变得清晰。他再一次虚弱、困惑地睁开眼睛。朦胧中,树梢上方有两三颗星星抖得厉害,像硕大的水珠,快掉下来似的。
四周魆黑,夜已深,身边的草尖上有了湿意。
他干哕,难受得要死,头晕得不行。但是,她说:“我们走吧,起来!”
“起来,起来走啦!”她几乎是在喊叫。实际上,他已经辨不出是不是青鱼在说话。当然只能是她。
她一手拎起吉他,另一手掳起他的一只手臂,费力地搭上她自己的肩,架着他一步一挪地上路。他半睡半醒,麻袋似地耷拉在她身上,一歪一冲、趔趄摇摆地朝前迈,像小丑、无赖,可怜可恼又好笑。他也听到她吃力地喘气,也听见她埋怨: 唉,你这个“人鬼闹”!人鬼闹是傣语,就是酒鬼、酒罐子的意思。
透过眼皮眯合的缝隙,极度晕困的他瞥见星光迷蒙,大地昏黑沉静。
有月亮吗?整个晚上他都没有注意到。
接下来呢?哦,想起来了: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一抹绰约的光亮。
是街边一栋木板屋,门敞着,还亮着灯。她架着他进去。屋里头有两三个卜冒,就是那些在凤尾竹下唱歌的眉目清秀的傣族小伙。他们在打扑克,或也在喝酒。她请求他们,能否让她的同学在他们的那张木板床上休息一阵。事后刘梦轩暗自掂量,他们真是善良无邪的好人呐。
他倒头又睡,睡得那么香那么沉。隐隐约约,他听见青鱼在大声地喊她,拽他,朝他脸上“啪啪”地甩耳光――(不过,也难说是邵白、地生他们下的毒手,因为他事后听说,这晚,他们打着电筒出来找过他们这对深夜不归的男女)――像雨点,像滂沱大雨。虽然他一点都不觉得痛。他以为自己才刚刚躺下 呢!
他听见她喊:“起来,你要起来,已经又睡一个多钟头啦。”
最终,他还是不曾睁开眼睛。这时候谁把他一刀一刀剐了,把他剁成碎肉抛进江里喂鱼,想必他都不情愿醒。他好像正在做着一个梦。他在罗梭江里游泳,周围水面上,飘着好些艳丽的东西――像睡莲,也像依望和她的伙伴们的统裙。
相关记忆到此为止。朝后,自己如何被弄起来,如何被运回那曼边寨的,刘梦轩便什么都不清楚。
神智渐然恢复,亦即酒醒时分,他发现四周黑洞洞的,异常静谧。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安全地躺在支书家的竹楼上――不过,有那么一会儿,大脑一片空白,这小子想不起自己是谁,也捉摸不准自己置身何处。
他们住的是干栏式的旧式傣家竹楼。下面圈牲畜,人住楼上,别具风情,只是不卫生。此刻,他听见楼下那些水牛在哼哼,牛崽子在母牛身上找奶吃。鲜牛粪的浓烈地熏腾上来。习惯这气味,回景洪城后,在招待所里闻不着反而睡不稳当梦不香甜。他看表,凌晨 4点多。他口腔里发苦,头也痛。想喝水,又饿,却不好意思动弹。心脏在胸口下匀匀轻跳。几个小时前,他和一个姑娘之间发生了什么?那是真实的 吗?不会是一场梦吧?
而她――青鱼呢,她也喝了不少酒,她咋个就没事?她真的一点事没有?她现在怎么样?
现在,她就在离他几米开外的那头。他们男女七人住的是大通铺,男女各住一边,中间象征性地挂一块大围巾作隔断。人人都和衣而眠。离她们铺位最近 的,是四男中最瘦小的邵白,这狡猾的家伙被大家酸溜溜地荣推为“界线兵”。实际上他刘梦轩才该是“界线兵”呢――四男中他年龄最小。
青鱼就在几个床位之外的那一头,她睡熟没有,抑或也还醒着?他突然想大喊她的名字,然后豹子般地扑将过去。
不用说,他没有发疯,他乖乖地忍着。他尽量调匀自己的呼吸,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睁着双眼直到天明。
第二天,恍若隔世,一切都有那么点陌生。山青树翠的傣寨笼罩在茫茫雾海中。他走进竹林深处解溲,乘这机会躲着发一阵呆。那凉丝丝的雾气太多地涌进嘴里,令他喉咙直发呛。
钻出雾海,衣服添了湿意,沉沉的。他完全醒了,只是虚弱,头还在晕,太阳穴还在痛。他要到街上杂货铺里买头痛粉。还有,他感到难堪。莫说面对青鱼,即使面对波旺大叔和依望,面对其他同伴,他都觉得羞愧。即使他们或许并不知晓多少底细。
他噤口默声。与此同时他意识到自己心底有一股激流在涌动。罗梭江边醉酒的狼狈,在往后一些日子,虽然很是令他沮丧,但此时此刻,他的心仍在单纯地激动:天呐,昨晚我吻了一个姑娘,我和她彼此相拥相亲!
青鱼也闷闷的,一脸的孤冷、复杂。他想走近她,想跟她说话。只要说说话,说什么都行。一声不吭也行,只要挨得近些。然而,实际情形,他们相互躲避着。至少,青鱼那一副凛然的样子令他畏葸不前。
他们回到州府景洪。80号人马陆续汇拢,准备休整两日后班师回省城。
他拼命掩饰自己。一个人逛上街头,踢路边的石子,瞅着那些花花绿绿、飘来飘去的筒裙发呆。淋着那细软的雨丝,他任凭手中的烟一点点熄灭,然后换一支再燃上,再让它淋熄。
在城边一个农场,他看那些工人割橡胶。他们是湖南人,20多年前移民到这里的。那乳白色的汁液无声地流淌。那是橡胶树的眼泪呢,还是血,或者乳汁?
他们到作物园游泳,玩4人一组的接力赛。那池水多蓝呐!刘梦轩的眼镜掉进了深水区――水性并不算好的他,似乎是存心这么干的。只见他一次次扎着猛子下去打捞,自虐式地把自己呛得满脸通红。
瞅见青鱼身边没人,他走了过去。
“想、想跟你――说说话……”他说。心头有点发抖。
她明白一切。实际上他也不晓得自己想说什么。神情漠然的她,沉默数秒,说的还是那句话――
“顺其自然吧。”那声音,沙哑、幽沉。
翌晨,霏霏雾雨笼罩着景洪车站。人人都一副归心似箭的嘴脸,唯独刘梦轩神情木然,有些勉强。
他不大想走。
他真不想走。他想回到那散发着鲜牛粪和糯米饭气息的曼边寨,回到那美丽的罗梭江边。怀着忧怨、失意的情绪,刘梦轩心里在说:倘若葫芦岛还荒无人烟多好,那么我就去做一个琵琶鬼。
可是――再见了,西双版纳。再见了,罗梭江。
(待续)
详见:阳光灿烂(“六十年代生人”的青春祭)| --陆续更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