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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闲闷着就会胡思乱想,刘梦轩明白这道理。何况他已经离不开他们――那群不修边幅的疯男女,拨着破吉他,坐马路边伤感地哼哼唱唱,要么把空酒瓶扔往空中,要么野兽一样在大街上吼:姑娘姑娘你莫怕,今天狼儿不吃羊……
他不寂寞。因为他不想让自己寂寞。他不再跟罗东、大汗裤他们踢球。如今他很少有时间跟他们玩,也嫌他们单调。因为这样,不时地便要挨他们几句酸溜溜的闲话,甚至还被取了外号:混江龙。他有些恼火,却不甚明白什么意思。后来读词典――“混江龙:比喻扰乱世界,给人民带来严重灾难的恶人;也比喻不成器而只知吃喝玩乐混日子的人。现多用为谑语,指调皮捣蛋者或顽童。”
哈,原来,他们说他不成器,说他成天无所事事混日子?其实大家彼此差不多吧。当然啦,刘梦轩承认自己老是在考试前向他们借笔记,或不时死皮赖脸跟他们借饭缸借菜票。
他头发留得老长,灵感来了他会把诗句写在破牛仔裤上。还有,心血来潮,他突然想去流浪――一个人潇洒、自由地流浪远方,像《橄榄树》里唱的那样?不,不该是那种软绵绵的情调,他羡慕的是海明威:横跨大洋,走遍天涯,一身传奇,不断有新的经历新的刺激:战地记者,斗牛士,拳击手,猎狮人,钓起大鱼的渔夫,同时不断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伟大的作品……还有,每到一处, 都会碰上一个必然要与他恋爱、结婚的女人。
要么,说近一些,也像当年那些知青,跑过边境去参加缅共?可是,那已经过时了罢?要么也去新疆,像大魏的朋友杨小猪那样?那或更俗气了。到那些地方的,按报纸和广播里的报道,那些人都是响应号召,说是要去奉献青春的。那么他们大都是先进分子。是党员和团员。
刘梦轩想起半年前来过的那个叫邹磊的伙子,个头不高,脸肤白皙。他从上海来,华东师大的。与刘梦轩同级同专业,都要明年才毕业的,然而,他宣称已经跟学校说bye-bye了。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一本《美国梦寻》,说要怀揣这本书一个人走遍全中国。
走遍全国――刘梦轩也想起来了,这话他自己也说过的。十五六岁时他就写过一篇命题作文:我的理想――做一个旅行家,游遍祖国的大好河山。哥哥做过两年养蜂员,是家里当时唯一到过昆明、出过省、坐过火车、见过世面的。他回家后带给弟弟的礼物是大观楼长联和世界地图,还有两支钢笔。这样,刘梦轩很早就生发过这番念头:能像哥哥一样多好,总是跟着鸟语花香的节季走,这样就可以到处旅行,还可以坐火车。
那个邹磊,他现在哪里,谁有他的消息?他是否还在游走的途中?我也想出门去,也想走很远!“那远处有一种呼唤/像风声像狼嗥/我想走了我要走了/后悔的那天再回头……” 熄灯后,刘梦轩点起蜡烛写诗。
没有去火车站,身无余钱是直接原因。他只是跑到睡美人山上住了一夜,冷得直哆嗦。一觉醒来,新的一天,风和日丽,水青天蓝。
情绪复归平静。
他去拜访《滇池》杂志的老师。每一位老师的办公桌上都堆着几尺高的稿件。那位诗歌编辑,同时也是“红土诗派”的领军人物,在一个劲地咳嗽、吐痰。他把痰吐进那邮稿件来的空信封,再扔进脚边的废纸篓。
“米老师――”刘梦轩怯怯地递上自己的诗稿。米老师呷了一口茶,然后放回杯子,拿起稿笺。
“小刘――”米老师忽然问,“你领过会员申请表了吗?”
“没有。”刘梦轩红着脸,心里有点激动。
“哦,我留下两首――”接着,米老师又吐了一泡痰,扔废纸篓,“好好努力!”半年后,米老师推荐刘梦轩加入市作协。
过了几天,又收到《飞天》的用稿通知,这回,留用三首,刘梦轩几乎是欣喜若狂。
是的,还是只能发疯地读各种新潮书,还是要拼命地爬格子。只有文学梦,像一块茵绿无垠的大操场,任他撒娇打滚,驰骋幻梦。
那时,除了库尔特-辛格的《海明威传》,还有一册叫《大趋势》的书,也给了刘梦轩和他身边同龄人某种时髦的感染。其中一些句子多年后他大致还记得: 我们生活在一个夹缝时代,处于新旧交替的两个时代中间……这同时也是一个伟大的时代……能够生活在这样一个奇妙的时代,真好!
我们是成人了。成人就必须有成人的气概,要意志坚强,要勤奋,要探索,并且永不妥协,永不屈服!
跟那些“丢了钥匙”的人、那些“用黑夜给的眼睛寻找光明的人”不一样:我们不需要什么通行证,更不需要准备什么墓志铭。我们这代人无依无靠,也因此无牵无挂。
我们既不属于“这一边”,也不属于“那一边”。我们既不会往太阳上涂圣油,也不会掀开城市的阴沟板大喊“不满”。
因为我们热爱生活,热爱现在的这个时代。
我们讨厌所有腐朽的东西,我们嘲弄一本正经和装模作样,我们也不屑于与那些把自己裹得紧紧的人为伍。
出自刘梦轩之手的上述堂皇的句子,印在了他们那册油印杂志上。是的,行文和语气都透着模仿的痕迹。
可以这么解读:渴望经历和经验,渴望自我认知和自我塑造,是刘梦轩这些小屁孩们迫切、焦灼的梦想。还有,像曾经同样年轻的兰波那样,他们也这样宣称:“不要唱圣歌,要做彻底的现代人。”
回首当年,刘梦轩觉得,他和他的同伴,那些灿烂的男女,某种意义上也是最纯洁、最先锋、最时尚的一群。曾经,他们一道创造过世界。
银杏一树树金黄,风吹叶落,遍地是燃烧的阳光。
(待续)
详见:阳光灿烂(“六十年代生人”的青春祭)| --陆续更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