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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鱼说,毕业她有点想去怒江。
“你到过那边没有,从你们大理出去还要多远?是不是已经离边境很近,不小心就到了印度――哦,还是缅甸?”她问,那口气当闲而随意。
他投去不解的目光。青鱼说的是怒江州,那是他江边故乡的太阳每日落山沉眠的方向,那边有另外一条著名的河流。那是神秘、原始,几乎还处于刀耕火种状态的滇西之西,直至新千年新世纪,报纸上说那里仍然是中国境内唯一没有全部乡镇通公路的地区,边疆的边疆。大学生毕业自愿要求到那里,跟到新疆西藏一样,至今都光荣,工资也高很多。干部提拔之前,也往往会被派往那地方踱上几年。与刘梦轩同年毕业的两个外校朋友,当年就光荣地去了那里。
时日无多,也含糊听得有些人已蠢蠢欲动--不过也就挑捡个肥瘦,包括留不留省城而已――那眨眼将至的明天,自己会去何处,从事什么样的职业?对这类琐俗事情,刘梦轩还压根儿没心思去想。那年头大学生还吃香,国家包分配,不愁没饭碗,羡慕的人多的是。
只是,青鱼提起话头,此刻却也逗起了他的思绪。是啊,四年的光阴正在流走,屈指可数的百余天之后,他和她,他们大家将天各一方!
他脑海里浮起青鱼胸前拴一朵大红花,脸盘上洋溢着陌生的豪情,和另一些同样佩花的人一道,被敲锣打鼓地簇拥着往车站送。想象着这有点儿别扭的情景,他不禁嘲讽似地笑了一下,旋即注意到青鱼的表情,也并不像陡生壮志、迫切向往着要到那广阔天地以图大有作为的样子。甚至可以说,她那神情隐然透着一丝恍惚与悒郁。
“一个人,住在一间木头搭成的小屋里,”青鱼捋了捋头发,继续说她的,“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生活,多好嘛!”
“那里到处是大树和荒闲着的山坡野地,是不是?到时我自己要开一块园子,种上洋芋和苞谷,不需要很多,够自己吃就行啦,而篱笆周围一年四季开满各种野花 ――对了,我还可以教书嘛,做那些黑秋秋的光屁股娃娃的老师――他们是哪样民族,就是怒族吧?”说到这里,她脸上略略浮起欢快的憧憬之情。
他说好像还有傈僳族、独龙族什么的。
“晚上呢,烧个火塘,然后我就开始写作――”青鱼一副沉着、快意、柔和的声调。“我心里有好些东西――”
她停顿下来,似乎想瞧瞧他的反应,抑或沉浸在那有意义或者说有意思的人生规划里。
“何必非要城市户口嘛?”她接着说,稍稍提高嗓门,“到时把这户口给换掉,背个包,搭上夜班车就走……”
按俗理,毕业分工于她而言不是问题,压根儿不需要愁的。一般说来,她的分工至少在省城辖区内,父母的户籍所在。前面说过,她的双亲已经撤离边关,安居在省城附近一座名叫安宁的小城。
“我觉得我心平气和了,真的。”她补充道。
心平气和?住在小木屋里,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生活,写字?这是青鱼唯一一回稍显具体、明确地跟他交流过毕业后的打算。而且,在这次谈话中,她也评及他刘梦轩的未来――也是唯一的一回。
她清了清嗓子:“但你不该去,梦轩,那种地方不适合你。你们男孩子就应该呆在城里,城里热闹,有你们喜欢做的事。”
男孩子适合呆在城里,男孩子喜欢热闹的地方?没错,她就是这么说的。
“在这方面,难道能证明男女有别吗?”他生硬地应她一句。是的,他讨厌她用男孩子这个词。
“女人不一样的。”青鱼说。瞧,说到她们自己就用了“女人”。“女人能干什么嘛……我想,我是有些看透啦。”
看透啦――看透什么?这些女娃娃呀,想法总是太多。
青鱼那过于淡淡幽幽的口吻,终究还是令刘梦轩略感意外。他也看见她眼里浮着一丝儿不大熟悉的阴翳。他不清楚是为什么――女性的本能,总是使得她们对某些东西更清醒、细微和实际?
“算了,别去想了,让那些事缠着,是不是有些――俗气?”刘梦轩一边说,一边弯身去抓桌下那瓶杨林肥。“到时候,该去哪里就去――何况还早的嘛!”
他忽然想喝点酒。不过他不想醉也不会醉。他会小口地喝。那绿色的汁液有点黏,有点甜,有点药味,滑溜溜青竹镖一样游进喉咙窜进胸腔,五脏六腑顿时会被灼得热辣辣的,那才舒服呢――不是吗?
他给自己倒了半杯,又拿起另一只杯子。
“来点?”他问。
她犹豫一下,然后笑:“嗯,一点点。”
干杯!他们碰了一下。
青鱼放下杯子,一撇嘴,说:“也是,想那些事情搞什么呀,他妈的也真是无聊!”说罢,她双臂抱了抱,恍若有风。
他妈的――他想起来了,这词她比他用得早。
两人慢悠地喝着聊着。借着酒兴,刘梦轩又陡然血热:我是男人,我才不会“心平气和”地躲在什么小木屋里呢!接着,情不自禁,他自己倒又说开了――
“青鱼,像我这样的人,想来不会有什么安逸的归宿的。因为我不喜欢老呆在一个地方,老是见同样的人。我大概只适合做一个流浪汉吧,真正的流浪汉,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只是,眼下我什么事都懒得操心――还是喝酒吧,现在我只喜欢这东西。”
酒。是的,它嘲弄过他,然而他还是离不开它。是的,只要有酒。前久,田鹤曾这样对他说:“酒罐,你应该永远有酒喝!”是的,至少,似乎只有这样,身体和精神才能保持水分――不,酒是男人的血。
“我想――怎么说呢,反正我还是喜欢那句话――”她接了他的话头,老调重弹:“顺其自然――这是个成语,也是老庄的,是不是?”
她为何老要说他妈的什么“顺其自然”?刘梦轩扬手捏拳,轻捶了一下桌子。他莫名地有点恼火。他意识到,或者说他认为,他和她心境各异,思想和情绪合不到一块。
“怎么啦?我想说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说。她笑笑,笑得无聊,笑得飘忽,“你庄子不是学得比我好嘛?”
他为自己添酒。她瞟了一眼。
“放――心,我不会醉。”他懒懒地拖着点声气,“我再不会醉了,真的。”
日光灯发出低沉的嗡鸣,光线冷白而昏蒙。
零点26分。送她下楼,送她出门。外面在淅沥地落雨。
(待续)
详见:阳光灿烂(“六十年代生人”的青春祭)| --陆续更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