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是最残酷的月份，在死地上/养育出丁香，扰混了/回忆和欲望……”（T·S·艾略特《荒原》）是的，这是4月。银杏树枝繁叶茂，华荫葳蕤。树下各种花儿也开得正香艳。

刘梦轩不曾留意到这些，他心思寡淡，甚至有点忧郁。而在旁人眼中，单单就其在外寻找住所，便多少显得出格。当年的校园，住宿管理还是整齐划一，像刘梦轩这个无政府主义分子一贯的所作所为，总是不大讨人欢喜。只是，花落水流，已经没人来管闲事。

何况他刘梦轩既没有骗女孩子来鬼混，也不曾支起四方桌赌饭菜票（那是后来黑熊那帮学弟们所热衷的）――不明白为什么，他就是特别地想清静。

是的，他需要独处。他觉得精神不大舒服。

四处游逛，纵酒闲聊，到街上逗警察，对这些，刘梦轩失却了兴致，遽然心清血凉似的。甚至，他感到骨骼在错位似地错动，血管里隐约有蚂蟥之类可厌的小虫物在一伸一缩地游来游去。卫生科医生说，可能还是风湿，是关节痛。他说不是，一点都不像，现在也不是冬天。

医生还是给他开了海棠片和腾冲产的虎骨药膏，另添两瓶那种刺五加片。

“这一段时间，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当中……我讨厌孤独，可又死死地保卫着它，还是宁愿与其为伴。”窗外大好春光，而他唯一乐意倾诉的对象是日记本。而“孤独”这个词，开始频频出现。

他不寂寞，他只是孤独。只是觉得孤独。

以做论文的理由，他把自己幽禁于小屋中。不出门，不找人，懒洋洋、不耐烦地应付来串门子的各色狐朋狗友，各种活动也能推就推。纵然百无聊赖，但他还是只想一个人呆着。

那天下午，他在屋里誊抄论文初稿，耳蜗突然响起母亲的声音：“小轩，小轩。”

理智上来不及反应，刘梦轩只觉得身体在失重似地沉坠，悠悠然落往某个缥渺、黑暗的深渊，而且老落不到底。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无法自控。

不可思议。山遥水远，母亲远在滇西，在江边，她可能正在番木瓜树下清理水沟呢，可能正在厨房里点豆腐呢，可能正在埋怨四喜雀把园中晾晒的粪肥啄得四处乱溅呢，然而，那分明就是她慈爱、焦急，甚或带了责怨的声音，清晰、响亮，无比真切。

是母亲在唤他的名字，就唤了那么两声。朝后，他还听到一些声音，只是转眼变模糊，再也听不清楚。

越过很多水跨过很多山，穿过那么高那么远的天空，母亲的声音如此奇异地到达儿子的耳朵！待稍稍回过神来，他便想：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幻听？！

《五朵金花》里的杨丽坤， 被折磨整成精神分裂，其症候即是严重的幻听症――倘若这样，那么，此时此刻，发生在刘梦轩自己身上的，虽然远远达不到心理医生――（当时也没有什么心理医生，甚至都没听说过，只听说过疯子和长坡的精神病院）――感兴趣的病理指标，但也足够令他惊惑不已。

随后两天，头颅里还是隐隐有声音在响，整个人恍恍惚惚。好像也就是这些日子，人类据称遭遇第二次严重的核灾难：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发生爆炸，泄漏的放射性物质形成放射云，随东南风飘至北欧上空，西半球一片恐慌，那边的人争相抢购陈粮冻肉。

 

大魏来了，及时干扰了刘梦轩那种近乎走火入魔似的自闭状态。大魏送他一册黄封皮的《桑戈尔诗选》。不是泰戈尔，是桑戈尔，写黑女人，写达姆－达姆鼓的那位非洲总统。没聊几句，这老兄就拉他上宿舍楼去找其他男女，闲扯几句，大魏开始朗诵――

 

赤裸的女人，黑肤色的女人

你的穿著是你的肤色，它是生命；是你的体态，它是美！

我在你的保护下长大成人；你温柔的双手蒙过我的眼睛。

现在，在这仲夏时节，在这正午时分，

我从高高的灼热的山口上

发现了你，我的希望之乡

你的美犹如雄鹰的闪光，击中了我的心窝。

 

这是曹松豪、吴奈译的桑戈尔的《黑女人》。只是不巧，大魏的黑女人不在。这回，不见大眼睛。

 

两天后，吃过午饭，大魏、刘梦轩沿着盘龙江溯流而上，走一阵，在水边躺一阵。太阳很辣。当天傍晚，大魏刚离开东二院，老古，另一个黄昏游魂又冒了出来。刘梦轩就请他喝酒。还有地生。这一回，老古没事，地生却醉得一塌糊涂。

随之五一节。一早就出发，五条汉子又到东郊田野上暴走，还淋了一场雨。刘梦轩夸张地仰着面孔，让雨点砸在脸上。树木和庄稼亮闪闪，潮湿的空气中似有一股菌香。他对他们说：今天很舒服！确实，这是这段时间以来，刘梦轩罕有地显得轻松、欢乐的一天，正如乔治·吉辛在那册《四季随笔》里讲的：“大地的芳香令我心情舒畅。”

这天，回城吃过晚饭，大魏带着他们杀到一个叫尚义街6号的地方。他的朋友老吴住在这里。旁边有个大厕所，路对面是文化宫和东风广场，左边二三十米处是护国桥。后来，有一回刘梦轩骑车闯红灯，被交警揪住，给他一把小红旗，罚他在桥那边站了半小时的岗。

刘梦轩是第二回见老吴。上一回是去冬，在翠湖边的文联大院看录像，那晚放的是《魂断蓝桥》和《音乐之声》。

 

在小屋住了40多天后，刘梦轩搬回了集体宿舍。

“回到宿舍，还是乱糟糟的，像进地狱，无聊透顶，想想这些，还是独居小屋的日子像天堂。”

虽然如此，他还是很快恢复常态。是呀，还是只能混在人堆里，还是要笑语欢声嘈杂喧哗――至少这样，神经才不会异常。

 

 

　　
　（待续）

 

 

 

详见：阳光灿烂（“六十年代生人”的青春祭）| －－陆续更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