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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磨蹭、游哉悠哉地回到昆明,只见人去楼空一个不剩。全班80号人马均绵羊般乖乖地散去,不见还有谁依依流连,没人考研,更没人抗战。连原先的抗战老兵老木头也没了踪影。寝室一片狼籍。地上横着两只空酒瓶,门后是一堆杯子的碎片,床下有一双豁口的臭皮鞋,桌上则是一只被遗弃的、没洗涮生出绿霉的搪瓷饭缸。那空空的铁架床上,只剩刘梦轩的铺盖卷还孤零零地蜷缩着,一巴掌拍打过去,立马腾起一阵尘雾。
短短一月,沧海桑田。
他一个人在银杏树下逛悠,一个人在圆西路一场接一场看电影。
领了毕业证、拿了报到证,同时还领到一张10年有效期的过塑身份证(只是,此后很多年这玩艺也没啥用处,上哪儿都还得弄一张盖着单位大红印的介绍信)――他留省城了。半数同学都留了省城。
这样,无意间刘梦轩成了那些失意者眼中的一个幸运儿。这份好事落到他身上,多少有些出乎意料。留不留省城这档子事情,他自己打心眼里没有在乎和在意过,一点不急,也没有兴趣。除了前面说过的那三桩事情,对分工计划、留城名额之类的,他一无所知。
仅仅为出门开笔会去找过老师请假,除此之外,从毕业分工、直至最终得知留城的前前后后,刘梦轩自始自终不曾去见过半个人,从世俗情理的角度,相当不礼貌――哪怕口头上对一些人道一声谢谢。而按知情者的说法,他刘梦轩无非憨人有憨福罢了。
可是,却是有嘀咕声了,甚至编出故事说他三天两头跑班主任家。
是的,毕业留城这事,后来一度令他有过烦恼。那是上班工作一两年后。一天,邾堤来,聊着喝着,这家伙突然说:“你倒好了,留了省城,而地生回去了,邵白回去了,我们都只能呆在那种没有生气的小地方。”那口气,像随口说说,只是在刘梦轩听来有一丝刺耳,觉得分明含着埋怨。
“都只能……”哪样意思?是邾堤用词欠妥,还是――刘梦轩胸口忽地一阵刺痛――因为我的缘故不成?甚或是我刘梦轩做了不光明的手脚,挤了地生、邵白他们的机会?邾堤是这么看的?他妈的,我还不想呆在这破城呢!我从没想过要做个球的昆明人。
也大致这时节,他和老柴正密谋着远走高飞。
刘梦轩越想越伤心,十二分或十二万分的委屈。要么是他自己太敏感?反正,某种意义上,这是刘梦轩第一次受伤――自我感觉是这样。
不久,邾堤调入省城,进了弥勒寺1号。而地生也不时地来省城公干。地生是有点不得志不舒心的样子。刘梦轩有话想说,却又懒得开口。他也想找找大眼睛,或者罗东――毕业之初,好长一段日子,他俩是他来往稍多并自感亲切的寥寥无几的几个同城的同班男女――倾诉或宣泄点什么,然而,也终究寻不到提起话头的氛围。90年代初,地生应聘一家在报上打广告的昆明公司。来了一看,味道不对,是皮包贩子。于是他也让刘梦轩帮忙,从其他行业或打听或联系,可最终还是什么都落实不了,这样,地生不断地坐了班车又回去。
“梦轩,我离不开你的友情――永远是这样。我相信,如果我贫白如洗的时候,你会接济我的,我也会乐意接受。希望你的老婆也和你一样。”这是地生写给他的一段话。
因为帮不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刘梦轩心里倍感难受。
就这么回事,他留省城了,而地生、邵白、老舒、田鹤、大汗裤、高非、风子、李永胜他们,各路好汉均打点行装回了各自的家乡。罗东分配到北郊黑龙潭的机床厂。朋友们都去了自己想去或不想去或不得不去的地方。
此时节,当刘梦轩拿到那纸报到证,说实在的,他并未体味到多少留省城的喜悦,一点儿也不兴奋。他给家里写信,说分工又改成留昆明了,不回来了。而那种掸不去的浑浑悠悠的旅途的飘浮感,确乎还罩着他,整个人仿佛还置身哐当哐当地奔驰着的火车上――是的,魂魄仿佛丢落在西子湖边。
空无一人的宿舍,寂寞的夜晚,他拿出杭州姑娘的照片一遍遍地看。起初有那么几天,他老想一个转身――(若不是囊中空空)――冲向南窑火车站。
有些天,他也非常想念地生、老舒他们。他想跟他们喝酒。他也去翠湖边找大魏。只见这老兄正在训斥另一位诗人,让对方去读点哲学书。
他去爬了一趟睡美人山,一个人。只是爬山。在这山上看看野花和夕阳,让风吹吹,这样心情会舒畅。不凑巧,这天气温骤降,很冷。他在三清阁要了一杯绿茶,喝两口,不由觉得更冷,胃都疼起来。放眼瞧去,稀薄冷雾之中,那城市很迷蒙,像刚刚从海水里缓慢升起抑或正在下沉。
一片大海般的幻影。
实实际际地,刘梦轩很快尝到跨出校门、初涉社会的烦恼。他的长头发、花格子衬衣和破破的牛仔裤,让一位老太太提高了警惕。要命的是,她是刘梦轩手中那张报到证上填写的那单位的党组书记。她收下他的报到证,他却迟迟接不到去上班的通知。
唉,饿得不行,狼狈不堪,四处鼠窜。
终于,周折再三,通过从部队中途转业的络腮胡老担的卖力举荐,刘梦轩另外寻得一个落脚处。其间,他曾经一遍遍跑到东风东路某某号那二楼的人事局,结结巴巴,满脸涨红,要求把自己的档案退回它来的地方。他要回滇西去。他要去跟地生、邾堤他们汇合。
一切都由不得自己,滇西,那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他被分配到一家刚刚挂牌的信息调研发布所上班。在当年,这类单位名称很时髦很好听,当然,也是纯粹的官方附属机构。
只是,毕竟不再需要父母的钱,刘梦轩心头还是感到一阵轻松,一种自由。没错,他从此将开始真正的独立生活。
刘梦轩提前离开学校,却最晚找到工作,档案中的工龄比他那些同学短了一个月,一切,就这么个缘故。
青鱼呢?
她并没有去怒江。看来也还就是“心平气和”、“顺其自然”的样子。她被分配到父母身边的一所中学,离省城不远的那座小城――安宁,名字很美,追根溯源据说是“阿宁”,数百上千年前一位彝族部落首领的大名的误传。那里曾经出过唯一的云南籍宰相。那里还有所谓“天下第一汤”的温泉谷。
他没跟她联系,也想不起。却很快有些消息游进耳朵――老兄小弟们又陆续窜拢,而他们中一些人,不同程度地晓得他与青鱼曾过从甚密,反正,不管出于什么心理,他们老是把一些信息塞给他,想看他有什么反应呈现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当然,也是拿来做谈资。
旅行回来大约一周之后,除了得知青鱼的去向,他也明确得知她恋爱了。数日之内,不同的人在不同场合把这已成旧闻的消息报告给他。他懒洋洋地听着,末了说:讲这些搓球,谝点别的嘛!
跟她约会的是老古,他最感亲切的老兄之一。“现在,生活像一些浪/哗啦哗啦地奔过来了……”这是19岁那年,老古写给他的生日贺诗。
其实呢,刘梦轩心头还是忽悠一沉:她跟什么人――用后来报纸娱乐版上的话说――拍拖,都是可能的,可咋个偏偏是老古?他喉咙里哽了一下。就那么稀里哗啦几十天的工夫,他俩是咋个火速搞搅在一起的?
嗨,管她去爱谁,关我屁事,她跟人私奔到火星又怎样?
不啻青鱼,刚刚过去的一切,一切的人和事,于刘梦轩来说,那统统只似一堆欲弃之而后快的轻飘飘的蝉蜕。
新的生活开始了。
(待续)
详见:阳光灿烂(“六十年代生人”的青春祭)| --陆续更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