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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第四十八章 大街小巷都弥漫蜂糖炒板栗的香味

热度 2已有 565 次阅读2012-7-1 22:02 |个人分类:阳光灿烂(60年代生人的青春祭)| 板栗, 蜂糖



  刚上班那阵,刘梦轩找不到放铺盖卷的地方。其实,随后好多年他仍完全是个流浪儿,老是拎着铺盖卷在这城里找住处。

先在东二院一张临时闲置的铺位上混了几十天,接着,领导照顾他去海埂基地――那里有一个长会,单位要出一个名额――好吃好在打发了半个月。从水边回来,他开始瞄着狭窄的办公室打主意。到了晚上,人去屋空,他把那四张办公桌上的台灯、墨水瓶、文件夹、报纸之类一古脑儿掳开,将其4in1拼拢成一张高台大床,赖皮地兼做了单位的义务守夜人。

数日后他发现,楼上那间十多平米的仓储室,看似满荡荡,却有可疑之处。屋里正中央,一张长方大桌把空间基本占满,桌上是成堆的书报资料和几包白纸,以及一台老式打字机,还有一把棕色的吉他。吉他是上级机关工会发的。在高出地板二三尺许的墙壁之上,有一扇对开的黑里透红的木柜门,拉开来,是一个空空的大壁柜,高约1米半,宽、深均近2米,幽幽地嵌凹进墙中――喔,这似乎是很好的“睡橱”,不过也像一口古怪的棺材,甚而就是墓穴,可以活埋一头小恐龙。

这里是金碧路以南,刘梦轩单位临时寄栖的一个老式院落,不是“一颗印”,而是那种黄墙洋楼,半殖民时代的法式建筑。小楼右侧紧邻的另一扇门,住着一户三口之家。几根象征性的篱桩,从整个庭院分割出一块大约二十平米的地方,成了他们自家的院坝。有几株花木,茶花和其它,还笼养了鸡。那鸡闷闷的,不怎么叫唤。篾编的鸡笼上空斜拉一根铁线,上面总见晾着被单和衣裳。墙基处公共水龙头边,略胖且矮的女主人总在那里洗衣或拣菜。抬头见着他们,她会略羞含疑地笑笑,只是不说话。她很少跟刘梦轩他们搭讪说话,但不时会听得这妇人恶狠狠地唤她的儿子。那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子,穿一件草绿色外衣,拿着一把木头枪在庭院里跑来撵去,杀声震天。刘梦轩的领导见了,笑眯眯去摸小子的小脑瓜:“小朋友,长大想干什么呀?”小朋友说:“我想当警察。”领导手下有几个闹包悄悄使坏,把那孩子拉到一边,威胁加利诱,要他换个理想。过不久,健忘的领导又问娃娃长大想干什么,那小朋友这回说:“长大我要当官。”

 

白天扰攘嘈杂,夜晚却是相当阒静。刘梦轩的邻居和邻居的孩子和邻居的鸡都睡得早。那年头玩场不多,大多数人家也没电视看,都睡得早。一墙之隔的另一边,是一个庞大、森严的机关大院,院门24小时有岗亭,路过的时候,可听得见人民警察的鼾声。到处一片黑,刘梦轩从外面游荡回来,除却院墙外漏进些许路灯的光影,唯一明亮的就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感觉像回到一座古堡,那么陌生,那么寂寥。但是他不得不回到这里。生活要从这里开始,似乎别无选择――刘梦轩意识到这一点。

开门,开灯,洗漱,要么不洗不漱,径直坐地板上,把破牛仔裤和臭袜子脱了扔一边,然后双手杵地,拿出类似做俯卧撑(也像狗撒尿)的架式,两只脚先后翘起搭上那橱台,慢慢地倒退着梭进橱洞。另一办法则是整个人低头弯腰,蜷缩着蹲上去,再将身子一点点朝里攒。生活是美好的,有这么一个穴居处,刘梦轩已经心满意足。对人生、未来,他还来不及作更多的考虑和打算。

 

老担来约他出门。这老兄的络腮胡又长得浓黑,像个坏人。两人骑着车,百无聊赖地在城里乱逛。湿润的空气,暖和的夜风。

往西,过弥勒寺,路面大坑小洼,且越行越暗――来到白药厂门口,只见旁边一家饭馆,天花板上悬下一只至多四五十瓦的灯泡,像打寒颤的芒果。灯下略见两三人影――早过了晚饭时间,却没有关门打烊的迹象(刘梦轩脑里一闪,觉得有些《水浒》里的气息)。他俩于是就进去,捡一张桌坐下,倒还干净。旁边旮旯里,另一张桌上有几只残盘,围了两顾客,中年人,一胖一瘦,一边冷冷地瞅他们,同时继续凑拢头在低声说话,仿佛在密谋什么,像地下党,刘梦轩不喜欢。他经常在饭馆里碰上这类顾客,很不喜欢。在饭桌上,他喜欢跟人畅快开怀地喝酒、说笑。他不喜欢那些人那种鬼鬼祟祟或高深莫测的样子。而这回,他却也略生好奇 ――(是呀,如今他的职业就是作调查工作的)――他们不像坏人,可也不像好人――他们在嘀咕些什么呢?几小时或几天之后,百货大楼会爆炸吗,五华山上某个金属柜子里的文件会不翼而飞吗,云南白药的秘方将被出卖到外国吗?

他和老担各要一瓶白龙潭,没点花生和兰花豆,只是空喝,浅一口深一口慢悠悠干皮潦草地喝。老担显得沉默。

扔下两只空瓶出门来,夜风凉了。继续朝前去?前面约略还有路的,只是更暗,没路灯了。前面是哪点?刘梦轩问。老担呜噜几字,没听清。不久后一个下午,刘梦轩又独自往这边来――继续往前。发现这条一直通往铁路边、正在浇沥青的新修的马路。路南一侧,是大片的菜地和稻田。马路是用水泥预制板掩盖,然后浇沥青铺出来的――还没有完工。往那缺口低头一瞧,是一汪缓缓流动的污秽不堪的黑水。死亡的水。哦,西坝河。

 

9月,大街小巷都弥漫蜂糖炒板栗的香味。那栗肉香酥甜软,异常爽口,要五六毛钱1公两,不算便宜。倘若路过那些摊点或门市(譬如长春路那家叫庆华祥的),刘梦轩会买上大半纸袋充午饭。

进入10月,满城则是菊花香。为欢迎来访的英国女王,街头到处可见半人高的新砌的花坛。几条主大街变得干干净净,吐痰要罚款。

 

从小西门拐往翠湖,路上有污泥烙下的煤黑的车辙,而大老远便闻见人声鼎沸,也瞧得红旗飘飘。湖里发现了水怪或宝贝?

刺鼻的泥腥味。军民齐动员,原来是在清疏湖中的污泥。九龙池几乎干涸,过半湖面已经无水――最后那几洼浅浅的死水,覆满红绿相间的浮萍和密不透风的水葫芦。说是湖底有几个隐藏的洞,因此蓄不住水,水流走了。原先的水,最后的水流走了。人们要在泥沼之下找到那些洞穴,要把那曾经一个个花朵般绽放的泉眼,而今已经哑默的嘴一一堵住、消灭,然后――有关部门宣布――将从圆通山那边,通过水泵,用金属管道把自来水运来,再把这里灌满。

这天,踏着湖边路上的泥水,刘梦轩回到东陆园。他想来看看银杏树。一个人盘腿坐草地上,看那金叶子在阳光和轻风中飘飘漫舞。

数十天后,他和老担、大眼睛,还有摄影师老林又来这里,在银杏树下照了好些照片。老林指挥着大眼睛,要她或身倚树干或双手抱树,来来回回摆 POSE。把大魏、地生折磨得够呛的这黑姑娘,变了一些,好像更漂亮了,也变得开朗,时或也显出忧郁的神情。据刘梦轩所知,如今,即使心有不甘,但那俩厮均偃旗息鼓另谋他图。也留了省城的大眼睛,在北京路上一幢机关大楼里上班,一杯茶一张报。数月后刘梦轩参加她和其他朋友的一次聚会,在圆西路“清雅园”。大眼睛活跃异常,像吃了兴奋剂。她端起一杯杨林肥,咕咕几口喝光,然后再把钢化杯加满。她口口声声一遍复一遍说自己是女皇,于是大家只得奉承她,一遍遍地说是的是的,今晚你就是女皇。那番疯癲的样子令人咋舌。随后转移到滇大运动场,大眼睛和其他几个女生,在运动场外,一个青草萋萋的垃圾堆上,或坐或蹲,手里依然拿着酒瓶,且饮且唱:六个女光棍,没有汉子陪;晚上十一点,来到小土堆;小酒喝下肚,桃花上脸来……

最后的黑白照片。自此之后,这片地方,这片恍然已成青春化石的银杏林,刘梦轩再没有这般清闲地回来过。

再没有回去过。也回不去的。

17岁那年,这也将是刘梦轩记忆犹深的一个秋天――只是心境迥异:仿佛做了一个长梦,一梦醒来,发现自己孑然一身来到了另一座陌生的昆明城。

 

清早从那“睡橱”里钻出来(一道钻出来的时或还有老担,要么是罗东),刘梦轩要去金碧路吃早点。他常常半夜里就饿了,恨不能变做一只老鼠,把那一堆书报和白纸啃上一遍。有时也停在半途,在书林街小贩的流动摊上花15分外加一两粮票,买上一个油条糯米团子。

跟正义路、青年路、武成路一样,金碧路是当年昆明城最热闹的街区,也是一条富有异域情调的老街,来往的车流闪光锃亮,马路两边密匝的梧桐树掩映着那些法式楼房。过霜降,梧桐渐黄,风吹叶落。石块铺的人行道被岁月磨得溜滑生光。也有几处用灰白水泥修补过的路面,显得不协调。有一次,在那教材店门口,没有明显的坑洼,可刘梦轩却古怪地崴了脚脖子。隔壁的富滇公司在销售“斯丽雅,最新港式真皮女鞋”。另一家不起眼的同样卖鞋的铺面,那用包装箱纸板写的水牌则是:“女猪、男猪,若假包换”,价格低了好多。

还有那几家音像店,刘梦轩在这里买过两回崔健,《一无所有》和《最后一枪》。后来,他们开始神秘兮兮地向路人推销“生活片”,一片要八九十、上百元。旁边是一间“国营工农兵理发室”,门面很窄,大致三四尺宽,瞧进去却似很深,且宽敞。那穿白大褂的老倌年纪很大,抖手颤脚,身边围着几个年轻的男女学徒。再走两步是“山西小吃”。这一片,当是被“破四旧”拆掉的金碧二坊原址所在。

山西小吃卖面条、豆花米线和油条稀豆粉。人很多,要排队。或者不排队但人头乱挤,总有人插队。人多的地方就容易脏,地上、桌面都湿腻粘糊。还有,那时候还罕见泡泡糖之类的香口胶,马路上甚至店铺里,墙根、地面上比较醒目、恶心的,往往是男女老少们的痰迹。

刘梦轩在这里遇过大魏的朋友,那尚义街6号的老吴。老吴抹抹嘴,说有空你来玩嘛。后来老吴流浪北京去了。数年后刘梦轩曾经萌生过什么念头,想访访他,找大魏要电话。大魏读号码给他,接着说老吴讲过,没要紧事不要随便告诉别人。刘梦轩想了想,随手又把记那号码的纸条撕掉扔了。他没有要紧事。他从来就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这是后话。

某天早晨,走到书林街口,刘梦轩想换换口味。便往东、进了那家叫“南来盛”的店里。早闻其名,听老担说还上过外国人的旅游杂志。门面不宽敞,门口摆着一只长条形的青篾箩,里面盛了那种船形硬壳面包。他要了面包和咖啡。面包是凉的,黑咖啡滚烫,味苦,极清寡,令他舌尖发麻。他要了两次糖,弄得服务员很不耐烦。他大口地喝,不像其他顾客是小口地呷。他要了第二杯,要就着它咽完那块面包。

店里人不多,有点冷清。刘梦轩斜对面坐着一个又黑又瘦,胡子也黑茬茬的中年人。他穿了一件碎花衬衣,下身仅仅穿一条肥大的花短裤,脚上是拖鞋,这份打扮有些惹眼。他咳嗽、抽烟,老半天才悠缓从容地端起杯子呷上一口。后来上这里的次数多了,刘梦轩便发现这黑瘦的家伙一直都在这里喝咖啡――他是干什么的,他不上班吗?而像刘梦轩这样20多岁、不识风霜的嫩脸,除了他自己,他很少碰见。

那天,过量的咖啡把刘梦轩搞醉了。这东西醉起来丝毫不比苞谷酒差。只觉心跳加快,脸臊头晕,一整天的班都没法上好。

数年后,单位辗转地又搬回云津市场,从此整整又10年,整个90年代(稀里糊涂的90年代),刘梦轩偶或还会来这咖啡店,顾客多了些,而那咖啡他却只敢喝半杯,另一半甚或更多地他一定要羼牛奶,甚或只要牛奶,即便如此,却是再不敢大口喝。作为一个饮食店或者说喝饮料的地方,他还是不大习惯这里的口味,仅是觉得这里不甚脏也不嘈杂,别有一种从容情调――情调?这么年轻一小伙,哪会懂什么情调什么闲情逸致呀?有些时候,他只是无所事事――无聊罢了。

太阳西沉,暮色渐稠,南来盛对面的锡安教堂传出一阵悠悠圣乐:“安静吧!安静吧!静听主声音。”

 

最初,他只是上山西小吃和南来盛吃早点,后来更乐意到祥云街享用龙眼包子和鸡丝海带汤的午餐。还在这里碰上悄悄摸回云南来的郭进,他在一家大公司做一些跟橡胶有关的生意。又过几年,山西小吃右首斜对的街那边,正义路地下商场的金碧路段入口处,那几棵相当高大的梧桐掩映之中一幢法式老楼被装饰一新,墙面被涂成在全昆明独一无二的紫红色,极其的张扬、鲜艳,上书“加州牛肉面”几大字。那牛肉面的价格比其他饮食店稍贵,桌凳类似火车座,只是矮些,也是红色。刘梦轩有时会上这里来,一碗面一瓶啤酒。

金碧路渐渐不堪拥挤,中间一段被改成西东向的单行道。再后来,继武成路消失之后,金碧路两边的米黄色墙上也涂满一个个大大的“拆”字。终于,刘梦轩每天从西到东从东返西穿梭了10年的金碧路,也永远地消失了。还有,那南来盛也迁了,听说搬到了东边的新迎小区,然而,不管它迁到哪里,却也永远不再是刘梦轩的南来盛了。

 

红嘴鸥又大群飞来,叽叽啾啾的花朵,高高低低地绽开在穿城而过的盘龙江上。但这时候,更有一件事惹得人们议论纷纷:护国桥畔的工人文化宫,一间大房子里,几个昆明姑娘穿着一种名曰“比基尼”的衣裳反反复复地来回走。她们把它称作工作服。

“柔和的幻灯洒在舞台上,青春的旋律撩拨着人心。”报纸上的新闻说,她们所从事的工作,是“塑造人间活着的‘维纳斯’”,“对旧的传统观念和封建残余意识,是一次冲击。”接下来,她们中间一个名叫王笛的,腼腆少言,代表这座城市到深圳参加全国健美比赛,不过没有拿到名次。

 

晃眼是新年。滇大报的何老师来电话,约几个刚出校门的毕业生谈点感想,刘梦轩写了一段交差,其中有这么两句――“生活中的很多地方,我现在还没有到达。”

桌上那些贴着2分或4分面值邮票的贺卡,快堆得一只酒瓶那么高。老舒就一个字:“好?”还有羊角辫的,邵白、风子和地生的,还有总统的,这家伙寄来一张他和一个女人的照片。随后,刘梦轩也一眼认出青鱼的笔迹――

 

    梦轩:

    看来你真忙

    两次(找你)你都不在

    但想见见你的忙样。

    近来好吗?

    新的一年到了。

美好的永远美好

    更美好的还在未来

    我们都相信吧!

              青鱼 元旦

 

没错,那语气,那诗的分行,还有标点符号,是疯姑娘的风格。

这时的他,说不上忙,只是不常呆在办公室而已。

他不时要在这座城里东走西窜。作为刚出校门的毛头小伙,被差使得屁颠屁颠,骑着一辆破“金鸡”到处跑,是应该的。穿街过巷,到某单位寻材料,进某幢楼开会,到街头做抽样,如此之类,是刘梦轩常态性的工作。另外的时间,则是坐办公室里摊开稿纸埋头写字,然后送审,修改,打印,校对,再送审。反正,上班了,拿薪水了,那当然就有了一些想做的和不想做的差事要做,就有一些想去的和不想去的地方要去。而人年轻,有的是蹬链条的力气。

还有,这时,刘梦轩刚刚尾随毫无名气的单位搬出了市中心,栖身在城边一片叫西坝的地区。那正是数月前,他和老担晚上来喝啤酒的地方。

他没有给她回寄贺卡。没心思。

 

 

 

  (待续)

 

 

详见:阳光灿烂(“六十年代生人”的青春祭)| --陆续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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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3 个评论)

回复 闲心 2012-7-7 19:20
跟着文字,象在多年前的昆明城游走了一遭。
回复 朱莉娅 2012-7-8 00:38
鬼鬼祟祟或高深莫测的样子
回复 张稼文的业余 2012-7-8 22:11
闲心: 跟着文字,象在多年前的昆明城游走了一遭。
一回头,才发现,那80年代末,已经是很遥远甚至古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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