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得知青鱼的事。她跟一个男人的事。是她亲口告诉他的。没错，疯姑娘又露面了。她找他，想把什么东西倾倒一空的样子。她说他有婆娘有娃娃，那娃儿都读高中了或什么的。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不自禁地“咕”一声轻叫，仿佛一只鸽子，在半睡半醒中被人揪了一下羽毛――“娃儿都读高中了”，天呐！刘梦轩第一反应就是：那该是多么老的一个家伙！

她为什么要那样干？丝毫不浪漫――不仅如此，简直是……

倘若她和其他什么人搞搅，譬如那些帅气浅薄的公子哥，他觉得那也不难接受。与此同时，常识性的敏感也告诉他：青鱼的所作所为，明摆着的，跟年轻男女之间的恋爱故事或事故有着性质上的不同。是呀，她就是那种“第三者”了？那么，她是不是将面临某些困恼和麻烦？“作风问题”、通奸，任何形式的不轨的男女关系，在当年可以致人于死地。他记得，大概一年前，市人大还通过一个东西，叫做《关于破坏婚姻家庭关系行为的处罚规定》。

他为青鱼担忧。只是，这份担忧是轻飘飘的。

一方面，他难以想象：大致还要20多年，多漫长呀，他，她，才能熬到那把“娃娃都读高中了”的腐朽不堪的年纪。那时候我自己会变成什么样？抑或也是很丑陋很讨人嫌吧？另一方面，她告诉他这一切，也令他觉得无缘无故受了嘲弄：对那种有风度、有经验、有地位的成熟男子――（这类人永远是小屁孩们无限嫉愤、咬牙切齿的天敌）――的潜意识的妒恨，蓦然间再一次啄得刘梦轩神经生痛。

他“嗯哼”一声，脸上带着姑妄听之并夹杂鄙夷的冷笑。但很快，刘梦轩还是听见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个区域，低低地发出一阵呜咽。

这世道怎么啦，她居然委身于一个老家伙，跟他宽了衣上了床？

刘梦轩抽出一棵烟，点上。他一根接一根擦着火柴玩。他把脚下的土块石子飞踢得老远。他见着蚂蚁和蛐蛐就朝死里踩。

她看出他心情不爽，也察觉他那压根儿不想掩饰的痛恶的表情，于是拐弯抹脚为那老家伙“说情”。 她说，年纪大些，至少懂得多，有经验，大意如此。可是，这对刘梦轩来说更是火上浇油，认为她怎么会这样，真是恬不知耻，太螬疓。螬疓，昆明土著常挂嘴边的一个词，其意近似于“龌龊”。

走开，远远走开！刘梦轩心头怒火渐炽。下贱妖精，小烂使，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嘛？你为什么要来烦我？他想对她一阵长嗥，找一些很恶毒很摧残的话倾盆浇过去，像别人往美女脸上泼硫酸那样。

但他终归不是圆通山的老虎，在她面前他还是发不起火来。他搞不懂自己。可是老天，她为什么要跑来跟我讲这些？她的事到底跟我刘梦轩何干？我到底是她的什么人？我为什么要听她那与我无关的风流事？呸！

“得了，别说了，那不都是你自己乐意的吗？”一脸黯然的他，口气生硬、粗暴，十二分的不耐烦，“青鱼，想整什么你就去整嘛，没有人拦你。”

这是一个宁静、暖热的新年的午后，他和她徜徉在盘龙江边。这一年是蛇年，刘梦轩的本命年，要穿红短裤的。如今他的铺盖卷又搬到紧临江边的一幢农民房中――条件改善好多，是单人房。夜深人静，床下，装书的纸箱，总是发出咔嚓或者吱吱唧唧的声音。那是春天的耗子。

隔壁房东的女儿跟人在门外土路上打羽毛球，她笨得很，老是接不到球。路坎下面，低浅的江水清幽幽的，对岸，有一头牛在低头啃草。

他困惑，他郁闷。眼下他想做的就是极力让青鱼明白，他对她的放荡故事不感兴趣。他不想交流，也不愿分享，更不可能分担什么。他们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乐趣和烦恼，互不相干。是呀，为这个疯姑娘而弄得自己心烦？那犯不着，也很可笑！他命令自己打起精神。

是呀，你刘梦轩再不是过去那个怯弱的憨小子，虽然没名声没地位，也没有那种阴险老男人的经验和风度，但至少你有很多朋友，也不缺姑娘。

这么一想，心情又好些，便也觉得自己是不是过于冷漠，或者说心胸狭隘了――何必呢！

“青鱼，该怎样就怎样吧！”他狡猾地温和下来，还想带点轻松的调侃。“何况，还是被‘懂得多’的那种――（他没把“老男”两字说出口）――人搂着疼着呢，多好的事情嘛！”

“谁晓得呢！唉――”她没理会他那夹杂刻薄的敷衍话。“现在我真不晓得该怎么办――老兄你说呢？”

老兄？过去她很少这样称呼他。他望着她，打算笑笑，然而怎么也笑不出来。笑，有时是多么难呀。俗话说，愤怒和悲伤是一对姐妹。是的，痛恶与愤怒的情绪开始退潮，悲悯的湿雾随之在刘梦轩胸腔弥漫，涌上喉咙。

“青鱼，我还是希望你好好的――”他振作起来，口气诚恳而认真，“听着，我相信你是个好姑娘，这话我早讲过了，现在我还是只能这么讲……”

话一出口，刘梦轩顿感一种绵长的心颤。他突然意识到，他还是不想见到她迷茫或痛苦，真的，他不希望。他发现自己仍然存有一颗正直而且温柔的心。

唉，无论世道怎么变，或者他们各自将变成什么样子，他和她，他们也依然是、也依然希望是、也依然应该是彼此理解相互宽容的好朋友――是吗？然而，她确乎更像他的妹妹，血缘意义上的那种，一个过于任性大胆，不断惹事生非的野丫头，无论她怎样地招他烦恼，无论理智上他如何地想疏离她摆脱她，实际上都不容易彻底做到。只要她来到他面前，只要在一起，不管他如何地心不在焉甚或不耐烦，眼皮都懒得眨一眨，可是，心头却总有一个地方温软如糯泥――怎么办嘛，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要么，她依然是缠绵在他灵魂里的妖魅！

“还有，青鱼你记得吗？你说过你并不坏，你亲口说的，你说你相信自己将来会幸福，会是一个好妻子，会是一个好母亲――无论如何，青鱼，我总是希望你好，希望你漂漂亮亮地去生活。”

说罢，刘梦轩觉得眼泪要夺眶而出。

 

 

 

　　（待续）

 

 

详见：阳光灿烂（“六十年代生人”的青春祭）| －－陆续更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