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度 3||
那些日子又已经是夏天。最后的夏天。
蛇年伊始,天气便一天比一天燠热,旱情一直持续。到了这么一天,大致是晚上8点多,有些人――和数天前其他城市出现的情形一样――是一些年轻人。他们来到街头,群聚检阅台和东风广场。这天是5月3日。这天夜里,气温骤降,先细雨霏霏,接着是夹杂冰雹的骤雨。这是开春后的第一场雨。
深夜,凉气氤氲的窗外,那愈发密麻的雨雹弄醒了刘梦轩。他迷里迷糊下床,出门,在黑黢黢的走廓尽头发呆,想不起自己要起来做什么。他声音响亮地撒了一泡尿,于是想起来自己就是起来撒尿的。赶紧回屋,缩回蚊帐继续睡去。但睡不好,老在做梦。先梦见自己碰到一个老太婆,她问他:“桥下面有水吗?”他不认识她。要么曾经见过,只是忘了。他问:“哪座桥?”话音刚落,那老太婆的身影一下子便隐遁而去。
接下来,在另一场梦里他坐一片草地上喝酒。虽然他眼前没见酒瓶,然而它一定就挂头上,因为只要扬起手,往空气中懒懒地一抓,便掳得着一样东西,可以往嘴里汩汩地灌。接着他发现身边的草在长。他想站起来,却发现那些草长得更快,像一条条蛇争相朝天空窜。他着急,身子却动弹不得。
第二天醒来,盘龙江水似乎漫上来一些。几朵野花在岸边寂寞地闪耀。
随后的日子,交通开始堵塞,有些单位甚至不上班或上不成班了。单位领导不希望刘梦轩这类年轻人上街去看热闹,更担心他们去凑热闹,反正是出于关心,遂决定把他们差使出城,继续下基层去。刘梦轩所在部门那年轻的新上司,是广东人,在老山前线稀里糊涂赚过一枚勋章。他亲自拟就一个又一个选题,然后催促其下属揣着本子下乡做采访。
这盛夏,很不大乐意地,刘梦轩把大量时间花在“滇池”这两个字上。先在城里查资料,然后沿着这个中国最大的高原断层湖环游一月多。按计划,刘梦轩与分头出发的另一名同事,要结合一年前颁布的《滇池保护条例》,陆续不断地把沿途“所见所闻所感”写下来,交回来。
政府毫不避讳地公开承认,日益富营养化的滇池成了一个大公厕。每天,昆明人把自己吃喝拉撒的12万吨生活污秽,还有30万吨工业废水倾入其中,还有,每年排入湖中的农业有机污染物质不低于1·39万吨。湖面持续的现状是:面积缩小,湖盆变浅,蓄水减少;水中生物种群结构发生变化,水生植物和土著鱼种减少;水体污染严重。
滇池,属断陷构造湖泊,迄今已约有1200万年历史。在古地质年代,湖盆北起今松花坝,南至今晋宁十里铺,面积约1000平方公里,最大水深可达百米以上,湖岸线较现水面高出10米。
据史载,13世纪中叶,滇池水位约为1892米;元代疏挖海口河,湖水退至今德胜桥、巡津街一带;到明末清初,继续退至今大观楼、明家地一线,正常
水位约为1888米。七百多年来,滇池水位共约下降了6·85米。进入20世纪以后,捕捞过度、水环境污染等人工干预和影响加剧,湖面日趋缩小,湖水变
浅,容量减少。尤其是1969年‘围海造田’后,滇池面积迅速减少了20多平方公里。
据最新测量结果,滇池面积为300平方公里,总容水量为15亿立方米,最大水深11米,平均水深5米。
大观公园,那位面相朴实的负责人,讲起工作可是顺溜溜的:通过搞群体承包,优化劳动组合,将原来的21个管理人员精简为12人,再将任务下达到班组和个人,使吃惯公粮和补贴的公园焕发了生机――总之,经济效益因此年年攀升,今年必将达到100万元。刘梦轩打断对方,说我们公园里可供游人观赏的特色花草多不多呢?对方立即说有啊,多呢,仅这上半年就栽植花木近4万株,盆花近万盆,此外,为迎接国庆,正在布置改造花坛计1500平米,生产菊花7500盆,五色草100平米,等等。
合上采访本,刘梦轩来到水边。满眼漫天的水葫芦,随便扯开脚边的一丛,便见水黑如墨,恶臭扑鼻。
孙髯翁还会来这“半夜神灯波上走”吗?――唉,不吐血才怪呢!他那首《大观楼》,刘梦轩还记得:“月光拨作海门潮,屋涌椒兰水可掬;笔床茶灶宜青草,酒市溪村接板桥。听唱竹枝来小咏,醉看塔影忽双漂。”月光拨动哗哗的水波,船儿在镜子般的水里悠悠划动,岸边芳草青青,空气中弥散着从大观楼那头飘拂来的花香,而这最适合吟诗品茶了――哦,小桥那边,溪水清冽的渔村里有一家小酒馆,那就让船靠过去吧,上岸要一壶热酒,一边喝,一边听那些村里人唱乡谣土曲。渐渐醉眼朦胧,只见波光粼粼的那头,无边月华之下,一座白塔幻化成双。
下酒菜是不能少的。平时只要一盘腌螺蛳,而这回,数数口袋里的铜板,梅花布衣打算奢侈一回,让店家烧上一土钵金线鱼。“大不逾四寸,中腴脂,首尾金缕如线,为滇池美味。”那位徐霞客大侠也是绝不会错过这道美味的。后生刘梦轩也不想错过――“欲泛昆明海,先问金线洞”――但生不逢时,金线鱼已经绝迹。
绿油油的浓浊液体拍打着弯弯长长的堤岸,银白的死鱼被冲到岸边,冥灯般一闪一闪。这里是海埂,潮声澎湃,杨柳依依,国歌作者练琴的地方,刘梦轩17岁时离乡进城见到的第一片海,转眼脏了,臭了。
五一节那天刘梦轩还跟人来过海埂。左挑右选,他们挑了一个还看得下去的地方。这是一个小湾,水退得很远,成了一小片沙洲,那些小卵石和小螺壳的旋转肋纹上面,浓淡不一地涂染着一层油腻的阴绿,乍看以为是青苔呢。天气酷热,但谁也没脱衣服。
乘上小火车,刘梦轩来到白塔村,他在这里住了好些天。这是一个美好的地方。那不远处的山脚下,滇池水流进螳螂川,然后注入长江。
“前景很乐观,困难只是暂时的。”接受采访的那位省化建公司的朱书记表态说。
刘梦轩继续往前:先五钠厂和龙门洗衣粉厂,再穿过海口,来到昆阳。鳞次栉比的高楼、烟囱代替了昔日矮小破陋的草房和葱郁的树木。在这起伏绵延的群山之中,已探明磷矿储量60亿吨,远景储量200亿吨,按目前年采400万吨计,可开采1500年。是的,这里有中国最大的磷矿床中心,还诞生了第一座采用湿法磷酸生产高浓度化肥即重钙生产厂。
但是,郑和的乡亲说,他们的水牛早已经拉不动犁。土壤里那些化学物质让它们患上了一种“软骨病”。
清旷的风景,寂寥的心绪,伴着刘梦轩往东往北,行至呈贡。下车往村子里走,再走出村子,来到一个叫什么湾的地方。绕过一片略略起伏的山包,便见几排小树,过去就是水边。刘梦轩蹲下去撩撩水草,发现这里水还很清。
这地方好像不错,干净,清幽,灵境,仙源,这里适合建一栋房子呀!刘梦轩心头忽生欢喜。
哦,可是,建房子需要很多钱。水泥在涨价,钢筋在涨价,什么都在涨价,谁有钱――谁会借我钱呢?哦,还有,也不知父母的新房建起来没有?现在,在滇池边,我自己也想搭一栋房子,不是原先说的租给别人住的那种,而是我自己想住的房子。不需很大,也不必华丽,最好用没有剥皮的圆木,那样夏天的雨水过后,上面会长出黑油油的木耳,而屋脚四周,别忘了放一些大头蒜,让那些游蛇不敢进屋里来。
还有,好久没写诗了。“林边一片幽静,只有一个声音,/那是我的长镰在向地面低语。/它说些什么?我也不清楚:/可能在谈论太阳太热,/也可能说这四周无声无息……”想起弗洛斯特的诗,他约略体悟到生活的另一番意趣另一种境界,或者说触景生情――某种无声、灵幻、温柔的气息又触动了他。是呀,他天生有着一颗恐惧而又依赖的谦卑的心。是呀,湿润、明亮的空气,清新、绮丽的植物,神秘、渊默的水,这一切总是容易让他的血液颤抖,令他流连依依心绪浩淼。
是呀,我还是想做一个诗人的,刘梦轩想。在这种地方,我想我会一首接一首地写出漂亮的诗作。
仅仅一时的情绪而已。他当然明白,在水边建房子,做桃源主,专心地写诗,一切,付诸实施的可能性均微乎其微。实际上,这是年轻时代的他,唯一一回萌动过找处清静地方当诗人的念头。他还年轻――这么年轻――或许就因为太年轻了,他还什么都不懂。至少,如他自己说过的,生活中有很多地方他现在还没有到达。
绕滇池一圈回城来,街头风暴已经过去,眼里的一切,显得有些异样和陌生。空气中有种令人恍惚的气息。
青年路乱糟糟的,那些露天时装摊密不透风地占踞人行道,各种水牌挂或钉在银桦树上:“跳楼价”,“废钢铁价”,或:“绢纱旗袍最新款,全市最低!!!”――三个惊叹号。摊贩们甚至跑进机动车道声嘶力竭地吆喝。汽车、三轮车、摩托、自行车在路中央一古脑儿地挤成一堆,好像即将干涸的河道里的大鱼小鱼大虾小虾。
东风广场那头在冒烟,喇叭里说什么听不清楚。过去瞧瞧,是在烧书,说是淫秽读物,还有录像带,堆了一大堆,被浇上汽油,“噗――轰”一声,火苗窜向半空。
前年就拓宽的南屏街也是人多。温州人租用那“华华商场”旁的门面卖呢子布,四川人摆着修自行车兼擦鞋的摊子,一个少了一条胳膊的河南少年坐在梧桐树下,他面前的地砖摆着一只破口土碗,碗下压着一张写满黑字的纸。
近日公园,一个褴褛、脏污的妇女侧卧在人行道,被人围着看。她好像睡着了,她的胸部几乎完全敞裸,在光天化日之下,放肆地展示着一对肥硕的乳房,而且白。那么大那么白的奶子,像银子,亮闪闪,刘梦轩头一回在白昼、露天的公共场合遇得这种福利。是精神病吧,他想。这时,听得旁边几个婆娘在唧咕,说她吸毒,眼下是毒瘾发作。
安宁巷口,聚着一些年轻人,不过不是学生。他们衣衫褴褛,一身酸汗臭。他们是进城找工的农民。他们被称作“盲流”。
风流云散,街上依然都是人。都是陌生人。世界仿佛更换了无形大幕,开始上演新的剧目。
他又喝多了。他躺倒在一块菜地边,像那个吸毒女一样地躺着。因为脚软,起初只想坐下来歇气,却呼噜睡去。侧身、略收腿,倦缩起身子,这是刘梦轩在睡梦中贯常的姿势。或许夜气湿凉的缘故,他的身子越缩越紧。那样子,仿佛想把自己变小,变很小。小到可以回到类似子宫那样的地方去。
联防队员发现了这酒鬼。先以为是个死人,电筒光在他身上反复扫描,接着用脚蹬他。他醒来,爬起身欲走――
“站住,你的证件?”他们拦住他。
他告假去了一趟滇西北。第一次去探望告老归乡的父母。一路上都有人上车来查证件。
起初,自打父亲决定提前病退,以便早早叶落归根,哥弟们既惊讶又不以为然,母亲却是明确反对。她一脸忧慽地对自己的儿子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在那边我们早就什么都没有,一根草也不剩。”
是呀,江边才是刘梦轩的家呢!至少,母亲不会舍得她那四季葱茏、虫鸣蛙唱的菜园,这肯定的。
可是,当然啦,谁也拗不过父亲。
在一个破败、拥挤的异乡小镇,他见到了双亲和他们简陋的新居――尚未最后完工,到处残砖剩瓦,皮皮翻翻。这地方是父母的老家。据说曾经是一个天堂般的美丽水乡,荷叶田田,仙鹤翩跹,同时也有血吸虫(于是,毛主席当年说一定要消灭血吸虫)。而更早――和很多云南人一样,刘梦轩很小便含糊听说――早在几个朝代以前,祖先是从遥远的南京应天府,一个叫大柳树湾的地方迁来的(反正不是充军便是屯田),更早,又或是从更远的北方先迁开封再往南京的。如果再追下去,最早的祖宅,该是小学课本里那北京周口店的某个山洞。
然而,即使父母眼下的故乡,于刘梦轩而言已是相当的陌生,双亲这番举动,在儿子眼里跟背井离乡差不多。他觉得不自在。
同时,他发现母亲老了,镶了假牙,白发也清晰可数。还有,母亲的声音,儿子也辨得吃力――它跟那些当地村镇人的口音混在了一起。这个细节令刘梦轩惊讶。除了口音,这里的人,他们说话的音调,以及表达交流的用词,跟江边跟省城都截然不同。譬如,问话里不说“哪样、咋个”,而就是用普通话里的“什么”, 只是发音细软,怪怪的,说起方向和方位,用的词句那就更怪,不是云南人惯常的左右、上下、高低、前后之分,而是东西南北,甚至夸张到说起一墙之隔的左邻,叫北部,右邻是南部,前面那家就是东部,以及“跟西部那家还有点亲戚”之类的话,让刘梦轩摸头不着脑,搞明白后只觉好笑。说起村子,不用村不用寨,而是营。而镇子叫屯。
他有点儿心酸,甚或是忧愤。如果不因为双亲,那他不会来这地方,这肯定的。但他竭力掩饰。他慢腾腾地收拾旅行包。他要走了。他不想多呆。
(待续)
详见:阳光灿烂(“六十年代生人”的青春祭)| --陆续更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