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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第六十一章 沧海是如何地变成桑田

热度 4已有 556 次阅读2012-7-2 00:07 |个人分类:阳光灿烂(60年代生人的青春祭)| 阳光, 沧海, 如何

  

  跟青鱼的“一夜情”,让他心情不好。那一长段日子,他心情本来就不好。也忙。别人听见他对着话筒吼:算球,我连我自己都懒得见,我现在最烦的就是那些女人和文人!

可是,乱中添乱甚或雪上加霜,她又来了。

依然是暮色四合、挨近暗夜边缘的时辰。刘梦轩拧亮台灯,把钢笔吸足“劲松牌”墨水,准备赶一份报告。不经意间抬头,就瞥见门外的青鱼。

她在门边停住脚步,白衬衫别在牛仔裤里,窈窕的身段幻影般伶俜、凝然地嵌在门框当中,一幅《聊斋》里的画面,蓦地给人一种阴嗖嗖的魅惑感。

是的,那样子轻似幽灵,虚若幻影。

刘梦轩推椅、起身,扯亮天花板上那只扁壶状的大灯,迎她进屋,邀坐沙发。那咖啡色的拉毛绒两用沙发的肚子里,住着一窝或两窝老鼠。

他给她倒水,也把自己的杯子续满。她嘴角稍弯,淡淡浮笑,一丝儿近似于妩媚的笑,他觉得看不大懂。

她双手握杯,嘴唇抖了一下,却沉默着。而他自己,嗓子眼也堵了东西,因为不晓得该讲点什么。在他们之间,20多天前才发生过那件事情――算怎么一回事,如何解读?

灯影苍白,空气中弥漫着沉闷的气息,他不喜欢。他推开藤椅坐到她身旁,接着伸出手去拉住她的手。那细长的手指,滑滑的,凉丝丝。

他突然间想要她。

是的,他还想要她的身体――马上就要,刻不容缓!

可是,她说她病了。

她嗫嚅着嘴角,又想笑笑,或者说那别扭的样子就是笑了,相当勉强,机器人也瞅得出来。只是,她没有把脸扭朝一边去,也没把他推开,不像上回。她甚至任由他搂她,整个人显得过分的乖驯,可随之这愈加激起他的情绪――不,是情欲――同时也令他认为她还是蔫巴巴的――怪了,这种时候她为何这般忸怩这般装模作态呢?他判定她还是用毫无生气、毫不配合的方式应付他。

青鱼,难道你不明白,我最恼火的就是你这种死鱼样子!他几乎歇斯底里,想对天狂吠。

“我真的病啦。”她又说,且深深轻吸一口气。

那怠倦的神情,一系列的怪异,终令他疑窦丛生:这是青鱼?她不这样的,她不该是这样。哦,还有,她那面无血色的脸,表面完好无损,可给人老大不大对劲的感觉,像《终结者》里的人物,被某种力量剧烈地扭曲、撕裂、融化过,最后努力挣扎着又刚刚恢复原样。

不过,他还是不认为有什么要紧。他已经欲火中烧。此刻的他只想堕落只想沉沦。他只想让她好好地见识那个真正的刘梦轩:他绝对永远是豹子,是雄狮。他可以把所有的白昼,都变成辉煌或者糜烂的黑夜。

“若不信……”声音幽沉、沙哑的她,双目微眯,任由刘梦轩这臭小子继续深入地胡乱。于是,斗志昂扬迫不急待的他,接下来没头没脑地挨了一击――怎么描述呢?一句话,他以为自己闯错了庙堂:那美妙的极乐处,旌帜不存,寸草不生,陡然成了一片荒秃的废墟。

他呆了,接着惊遽而起,猛地缩将回来,仿佛被魔鬼咬了一口――毛骨悚然,而且恶心。是的,或许他将难以忘却自己心头遭遇的那份骇然:怎么回事?短短时日,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有些与他有关的事情,有些地方,有些与他有关的地方,转眼翻天覆地面目全非?有点魔幻――对了,是有种荒诞的感觉。

其实呢,这时的刘梦轩,有些事只是还没有经历,所以还懵懂不晓――或者说运气好的缘故?总之,这之前刘梦轩还不曾具体、细致地研习到某一课。

是的,只见这傻小子迷怔、气恼地盯着对方: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妈妈的。”青鱼生硬地咧嘴一笑,接着轻巧地骂一句:“老娘痛得……差点死球!”

啊!原来,她刚刚做了手术。

哦――活该!

可是……唉!

以往都是道听途说、含糊隐讳的。刘梦轩大致只晓得,未婚情偶,抑或通奸狗男女不幸“邂逅”那种情况,比合法夫妻的处境要麻烦很多,譬如只能地下工作者般深入虎穴,被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一番之后,才能涅槃重生。

幽默的是,仿佛一种预兆,报复似的对应,刘梦轩随后很快也将蒙头蒙脑、稀里糊涂地翻到这篇书,上到这一课,领教到那差不多是一种怎样的灾难性的后果――当然,跟眼前这疯姑娘无关,也不是她青鱼故事的版本。在这份事情上,男女之别表现得最鲜明最冷酷。他至今记得那昆华医院的阴森和恐怖。在那块“计划生育科”牌子下面的门洞里,无论是谁,无论当事者中的他或她,其神经和意志首先要经受一番严酷的道德铐问,然后两个年轻犯人――至少心态上是……不,他们当然就是谋杀犯――其中一个用自己的身体上刑场,只听得杀猪似的,嚎得死去活来,要么是一声凄厉的尖叫,再几声哼哼,天地顿时一片昏哑与沉寂。而门洞外的另一个,那猥琐、可怜的毛头伙子,从头发到脚趾都在抖。

想想,如今多好,“不刮宫不手术――无痛人流”、“绝对保密”之类的招牌贴得大街小巷都是,连幼儿园门口都不放过。

青鱼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絮叨。而且,那腔调是故作轻松,一个劲地装作没事,随便提起来聊聊似的,跟她的脸色、神情压根儿不协调不匹配。要么,她多少也为自己在那手术台上大难不死、劫后余生而庆幸――甚或还因此有那么点得意和开心?还觉得有趣?唷,她以为自己是花木兰穆桂英圣女贞德不成?

要么,她――她所干的一切,所遭受的一切,从头至尾,都是她自己刻意而为?“我不是小女孩了――听不懂吗?”她是这意思吗?但是,即便如此又有什么稀奇,这不是很正常吗?“为验证这一点,我甘愿离经叛道(没错,她天生是一个叛逆者)――不啻可以丢掉饭碗,我还甘愿付出更多――我就想这么干!”是吗?

要么她是想说:“生活,原来是多么的虚伪和无趣,是多么的卑劣和无情,难道刘梦轩你不觉得?可你瞧瞧,轻而易举地我就揭穿它道貌岸然的面目――我用我自己,像一块抹布,轻轻去碰一碰,就晓得它是多么脏多么烂……”

哪有那么深奥――唉,可是她到底想要什么想干么?怎样才读得懂呢――要么,这世道真是出问题了?

他愤懑、酸溜地瞪着她。说实话,他不情愿事情是这样,他不喜欢她现在这样子。无论如何,他心底深处的青鱼,跟眼下这放浪、无耻的女人,跟她以为自己是谁那全然不一样,两者之间没有关系。

有那么一会,他也在暗自咬牙:那个四十多岁的老杂种,该把他劁掉,然后再千刀万剐下油锅……

他咽了咽,喉咙里难受,长了一棵荨麻似的。他跨出门去,在走廊尽头站了一会,发现整幢楼非常安静,几乎都闭门熄灯。楼上,要么隔壁院子里,黑暗中,有人在低声吹口琴。回屋看表,已过零点。他躁烦、无奈地看着她。

“出去走走,好不好?”她说。

有什么好,又有什么不好?唉!他一声叹息。

两人蹑手蹑脚下楼,轻巧地拉开那红锈斑驳的生铁门,踱步于盘龙江边的土路上。空气凉幽幽。洋草果树梢有几粒疏星,而低处,一团月影在水里微微打颤。盘龙江静静的,水流无声。

树脚、路坎下面,六七米长的斜坡直抵水湄。满坡杂花野草,其中隐隐有几点白色。

“月亮花!”青鱼一声轻唤。一整夜,这是从她口中、从她身体里第一次发出如此稍显明快、欢脆的声音。他曾经多么熟悉的声音。真实的声音。果然,是月亮花――星星草?住这么久,他却不曾注意到。它们不是生长在银杏树下吗,怎么会开到这里来呢?要么,这花儿会随着人走――今晚,刚刚,才神奇地绽开的?

不像从前,这回,疯姑娘没有兴奋地跑过去,俯身,大把地采花。这就是变化,这就是光阴流逝的证据,这就是沧海如何地变成桑田。这就是残酷。

她只是依稀打个寒噤,旋即双臂抱胸。

“搂着我!”她说,“我有点冷。”

她那紧贴身子的瘦短的白衬衣,很薄,看起来像纱,像雾。他落低手臂搭住她的腰。他没有衣服可以给她披上,他自己身上也仅套着一件T恤。

只能彼此靠得拢些。这时的他早已欲念全消,心绪怅惘。

“紧点――我还是冷。”她又说,那声音更低缓、柔腻,或者说有了一丝儿暖意,不似先前那般的沙哑和干涩。他深深绕过手臂,箍了箍。他用手指尖摁了摁她的肌肤,接着停下脚来,侧头看她。

她宛然一笑,眉睫低垂。

像一对盲人,这两人默然不语、搂腰捏手,慢悠悠继续往前,溯流而上。前面是哪里?前面的前面,通往何方?他只知道,那前面不远处是油管桥,桥头右首那几幢房子是殡仪馆,举行辞别仪式的地方。

月色朦胧,像烟。浅浅的草上有了湿气。起露了。

“咋个回事?青鱼,你咋个变成……嗨,你给真是青鱼?”刘梦轩猝然间悲愤填膺,“你咋个成这种样子?有点――”他差不多是在自言自语。要么是这世道有点卑鄙,有些荒谬?!

她没吱声。他忽然想哭。仿佛终于洞悉某种真相,悟出什么道理,反正他就是想一屁股坐下来,在水边号啕一场,让盘龙江淹了他妈的昆明城。

他没哭。当然不会哭。他不会在女人面前哭的。但止不住地,眼睛发潮,鼻腔里既痒且酸。与此同时,他听见内心某个区域,隐然有东西正在碎裂,成为一堆瓦砾。它们破碎、尖利,阴阴透着绿光。

是的,那原有的一切――至少,对生活,对这个世界所怀有的一切:那率真坦荡的情感,那明媚、纯洁的秩序与尺度,所有一切,在他看来恍然间面目全非,都成了碎片。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就像一首歌里唱的: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就像《四川好人》的作者问的:是我们应该成为另外的人呢,还是这世界应该成为另一个世界?是的,都是问号。

接下来,刘梦轩却是怪里怪气地变换了腔调,愚蠢地竭力弄出一副狎昵不端的举止。他再度停住脚步,伸出闲着的另一只手,狎态十足地添贴到她的脐部,仿佛在号脉听诊――

“里面多了什么――还是少啦?都没有吧?还好好的嘛!呃,不是?那他妈的是谁干的?”他心头悲哀,却笨拙、滑稽地想开开玩笑。

“是哪个流氓,是哪些坏人?”他继续发问,眼睛直勾勾盯住她。

青鱼扬起垂在胸口处的目光,朝前方望望,又收回来。

“是你。”她说。也是逢场作戏、顺水推舟的意思。

“什么?”他索性气汹汹往下追。

“就是你嘛――”那嗲嗲的声气,像撒娇。而他仍然摆出不被迷惑的表情。

“乱说!”他斩钉截铁地打断她,“告诉我,他究竟是什么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狗杂种王八蛋――要么是你,你就是个女流氓!”

她看了他一眼,然后笑。淡淡地笑,哀婉地笑。这愈发惹得他恼怒:“不准笑,你这个妖精――对了,你不是青鱼,是你变成青鱼的样子来骗我,你是个臭哄哄的狐狸精――说,是不是?”

“那么我就是……又怎么样?”青鱼继续娇嗲作态。

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这两人愈发轻薄,彻底地油腔滑调起来――一片浪语,完全是打情骂俏。

他们的表演其实是多么笨拙,多么无聊,也是多么的悲哀。因为他瞥见她眼睫上泪光闪闪。要么是月光。

苍天清虚明澈,大地沉浊宁寂。整个昆明城仿佛只剩下他们,只剩下两个迷失、无助的游魂――至少,他们彼此是在强颜欢笑,只是想为自己制造一点声音,一点点看似欢愉的声响。不过,这只是刘梦轩自己的感受。

回到屋里,开灯关灯。他说你睡床吧,我有沙发。她很乖,几乎一动不动,恬谧而安详。

天蒙蒙亮,青鱼坐起身,笑了一笑,笑得有点憨。她捋捋头发,接着呆愣了那么一分钟左右。

“我要走啦。”她说。就这么四个字。

他没有送她下楼。他沉默无语。他有点恍惚。没完没了的恍惚。他趿拉着拖鞋,登上楼顶露台。

破晓的天色还很昏昧,好多东西都迷离不明。

沿着盘龙江边的土路,青鱼那白衣的身影在一点点变小。可是,他又觉得时间仿佛被拖延、被放大了――流逝得很慢很慢,捱过老长一阵,那抹白色才漫漶起来。

然后,只见她稍稍拐弯,改变了方向,整个身影便消失了。

他把目光移高、放远。视野里的楼群和树木披着厚沉沉的雾霭,而晨曦初绽的东边,远远的东边,一小团橘红在冷冷地燃烧。

晨风、露水。他感到冷。他太疲倦,困乏难当。只是,他没想到这是尾声,一切都将结束。

这是他和青鱼――不,是他自己青春故事的尾声。

24岁的刘梦轩浑然不觉:漫长的青春时代正在落幕。

 

 

 

  (待续)



详见:阳光灿烂(“六十年代生人”的青春祭)| --陆续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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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7 个评论)

回复 闲心 2012-7-6 23:38
哦,这条青鱼,原来一直是背负着刘梦轩的青春在游走的。
回复 张稼文的业余 2012-7-6 23:55
闲心: 哦,这条青鱼,原来一直是背负着刘梦轩的青春在游走的。
哦,那青鱼或其他了,只是这部文字中的经过的演员或形象而已
回复 闲心 2012-7-6 23:59
张稼文的业余: 哦,那青鱼或其他了,只是这部文字中的经过的演员或形象而已
   酱紫呀
回复 张稼文的业余 2012-7-7 00:02
闲心:    酱紫呀
刘梦轩自己也是。过客。
回复 朱莉娅 2012-7-8 00:18
窈窕的身段,幻影般伶俜、凝然地嵌在门框当中,一幅《聊斋》里的画面,蓦地给人一种阴嗖嗖的迷魅感。
回复 张稼文的业余 2012-7-8 21:47
朱莉娅: 窈窕的身段,幻影般伶俜、凝然地嵌在门框当中,一幅《聊斋》里的画面,蓦地给人一种阴嗖嗖的迷魅感。
  
回复 以婉 2013-5-21 20:36
“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这句歌词是苏芮的《一样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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