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漫长又恍惚的三个月，结伴或独行，搭车或徒步，刘梦轩在滇南边境辗转曲折地游走了数千公里。一路上，到处是高高的木棉树和盛开的冬樱。那场边境战争还没有最后结束，天空中还飘荡着硝烟。不过，这次出行，跟眼下的战事没有太多直接关联。他和一位同事，以及军方派出的一名中尉，三人共同肩负的，是以实地走访、今昔对比、温故知新的形式，为纪念、研讨已经过去40年的另一场战争准备材料。这是国共军队在大陆的最后一仗，那战败者的一万多残余，跑到境外一个大致就是后来叫做金三角的地方。

这是一趟有着明确责任，而目的地又太多太分散或者不明确的长差，需要不停地跋涉寻访，不乏辛苦和劳顿，甚或忍饥挨饿，甚至经历后怕的险境――同时也新鲜，充满刺激。凌晨5时，他和同伴在一个据说相当危险的地区摸黑寻找过方向；骄阳如火，他撑着剥隘姑娘的竹排在驮娘江上漂流；脚底的血泡破了，染红另一片叫羊街河的流水；在一个名叫通关的驿站，钱尽粮绝、额头滚烫、四肢发僵的他，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小旅馆，心酸狼狈，可也觉得活下来并不难。

无意间他也到了青鱼的老家，小城军车军人来来往往。刚到那天就瞧见――他想起来――她说过的那条小河，夕阳西坠，霞光在水面上跳动，像无数的金鱼。他在水边坐了一阵。第二天去看大王岩崖画，第三天随空军特务连的人上老山主峰。有人一把将他拽进猫耳洞，并被告之不能挺身、扬头，说有冷枪会从对面远处的草棵中射过来。还有，昨晚几个阵地都发生情况，是对方过来“摸舌头”。

“9公里长的防线，一个多月来他妈的都在下雨，”那个胡子巴喳的副连长说。“今天才晴开的，你们运气好。”洞内，三个水盆在闷闷地叮咚响，壁顶上在淅沥地滴水。

骄阳火辣辣地烤着山脉峻岭，大片的草木绿得令人心惊。开春前这里还满眼是被炮火掀开的大块大坑的红土。副连长说，草是这一年来才疯长起来的。而斜对面，几乎就在眼前，一座更高的耸入云端的大山，烟岚缭绕。

“那叫大青山，”他指了指，然后透露说，“上面原先考虑过动用空军，把部队空降到那上面……”

下山来，在天保农场吃晚饭。那小小的场部院子被砸了70多个弹坑。

鸭池音书绝，经冬复及春。这趟三人行，只有刘梦轩一个人完完整整、无声无怨地从头坚持到尾，甚至迟迟不思归。并非出于理智上的自觉与敬业，根本不是。事实上就是他从不曾这般孤单过，无论身心。他伤感得要命。他纯粹只想漫无目的地游走，不回头，不停下，麻木、寂寞、迷惘地一直走下去。往哪走都行，走到哪里都行，只要不停下。

其间，他也几次跨过国境线。其中一次从打洛，搭上一辆异国的军车，往一个陌生国度的腹地行进了一长段里程。他第一次见到那满坡的罂粟和满街的毒品，还有赌场，还有……当时，他脑子里有无数的一闪念。

还好，最终他还是折返回来，没有跨出那一步。

这是刘梦轩年轻时代刻骨铭心的一趟旅行。这也可能是他一生中最淋漓的一次身体磨练，最真切的一回意志洗礼。诚如卢梭说的那样，肉体的折磨不但不能增加一个人的苦楚，反而可以使得他忘却精神上所遭受的烦恼和痛苦。

从边境归来，已经是第二年，90年代的初春。疲乏得快虚脱，仿佛蜕了十层皮――（对了，像蛇一样，蜕一次皮就新生一次）――却又轻松、惬意、释然。唯独肢体久久不适，关节痛，腰痛，头晕，流鼻血。他怀疑自己哪器官出了毛病，平生第一回住进医院。验血、验尿、照X光，等等，折腾近月，医生说可能就是腰肌劳损。不了了之。

街景如旧，太阳照常升起。太阳照得到的每一面墙上，总有不断翻新的大红标语（只有公厕内墙才是个人自由涂写的地方），星期五下午两点半依然是政治学习。

不久，刘梦轩搬出盘龙江边的集体宿舍。他打算跟一个姑娘结婚。

结婚？契诃夫还是谁就嘲弄说，那是因为男人走投无路，再没了别的办法。然而，刘梦轩却是一副真心。他自认已经挥霍得太多，他甚至滋生出一种类似忏悔般的心情：他承认自己犯了好些过错，对自己，对别人，对老天――至少，他一直懒惰颓废，浑浑噩噩，无所作为，没有责任心。

是的，他发誓不想让自己再乱糟糟。同时，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他告诫自己，从今往后，要学会全心全意地去爱一个人，洗心革面，老老实实地开始另外一种生活。

只是，婚姻、家庭，油盐酱醋，生儿育女，一直是一堆多么抽象、庸俗、可怕的词呀，此前他从不曾考虑过、想象过。

这是盘龙江边最后的记忆：5月末的星期天，白天细雨霏霏，广播里说是人工降雨。他一个人骑着车满街乱转一下午，订了一张488元的双人床，晚上去圆西路看电影，遇见的是《德克萨斯的巴黎》。影片开始，随着慢拍子的吉他弹奏声，眼里只见茫茫黄沙、红土、荒原，而远处、天边，隐约起伏的浅浅的山峦，则完全跟辽阔的碧蓝天空融成一起。一下子，刘梦轩忽又莫名地心慌、忧郁、迷幻起来。

但是，很快，他咬着牙对自己说：从今往后，他要老老实实、全心全意……

这是他最后一回在圆西路看电影。

还有，不久后他还去了一趟北京。不是公差，是一次额外的公费休假。有一天，领导心情好――“小刘，你参加工作后都在下乡，还没出过省嘛。有机会也要出去看看，开开眼界。”恰逢其时，刘梦轩收到一个来路模糊的笔会邀请。起初他以为是大魏绍荐的，原来不是。

北京，大雪纷飞的12月。这是他第一次来北方，第一次来首都。在一所大院的一间旧屋子里，有暖气，白天几个老头授课，晚上很多人围坐谈诗，很抒情很喧哗――他们还可以那般兴奋、热烈地谈诗？那气氛、那情调，刘梦轩猛然间感到怪异――是的，他发觉自己不喜欢。有些东西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

他用二锅头把自己灌醉了。北京最好的东西就是二锅头。他不喜欢那故宫的红墙，也不喜欢那破败的长城，也懒得去瞻仰毛主席――真的，他发现自己兴趣全无。早些年一定不会这样的。酒醒后，他费力地去查一个号码，试着找另外的人。但他想找的人不在，没上班，说是病了。

62次列车，雪花飘飘远去，他一件一件地脱衣。第三天，列车爬上云贵高原，太阳分外刺眼。下午6时，在昆明东郊，列车嘎然停住，满天晚霞涌进车窗。旁边议论说撞飞了一个人，过一阵，说还没找见尸体――飞？他心里幽然一惊，有一种时空混乱的感觉。阿璞就是飞出去的，阿璞的学名是李云飞。只是，自始自终刘梦轩都一声不响，甚至懒得欠欠身子，懒得把头那怕是稍稍地伸出窗外。

他不想动，他就想这样坐着，一动不动，这样可以让身心，因为保持着麻木的姿式而自感舒适与暖和。

这是刘梦轩最后一次出现在文青堆里，最后一次参加文学梦的联欢会。最后一次。哦，诗人梦，曾经是他多么虔诚、多么美好、多么热狂的梦想呀！

有些人有些东西有些地方，他已经不喜欢。从此不喜欢。很多人很多东西很多地方，他已经不胜其烦。

“我讨厌社会，我需要孤独，需要远离尘嚣。我的感情已经被吸干……除了完完全全的自我以外，我什么都没有了。”这段话出自一个绝世英雄之口，这人是拿破仑，这是他29岁那年说的。伟大的拿破仑也有这种时候？而渺小平凡心无大志的刘梦轩，这时不过二十五六岁而已。

趁着单位和住宿地的第N次搬迁，跟那些形形色色的旧友闲熟，刘梦轩很快少了往来。是的，甚至关门闭户，仿佛门外站着死神。

“泉涸……不如相忘于江湖。”

就这样，他一度极其的颓废与消沉。幻灭似的消沉。很长一段时间，在别人眼里，他换了一个人似的，相当寡默，了无朝气。以往那个率真纯朴充满活力的青年，已经死了，不存在了。

有这么一个插曲：给过他关照的一位兄长不无困惑，就来看他――“有一句话，不知该问不该问？”有什么不能问的？刘梦轩觉得这老兄古怪。原来，对方竟突发其想，揣测梦轩小弟前后判若两人的原因，居然是不是被什么秘密机构招安为兼职雇员了？这回，刘梦轩当然是坚决澄清，大义凛然。因为有种被污辱的感觉。

就这么回事：人生的一个阶段过去了。仅仅只是一个阶段，如此而已。生活在继续。

　　（待续）

详见：阳光灿烂（“六十年代生人”的青春祭）| －－陆续更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