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城市之光

       我没法静下心来。

       战哥坐在塞林格咖啡馆的地上，端着透明的玻璃碗吃冰激凌，屁股下堆着漂亮的彩色垫子。

       我窝在旁边的沙发上，手搭着六哥的肩膀聊天。他的精神状态真是差呀，乱糟糟的头发蓬松着，说话有气无力，看人时，仿佛总隔着一层眼屎。“跟马力整了一杯，昨晚还是没睡好。”他说。

       站起来，有人用手挠我的后背，回头看，是于老。突然想起受友人之托，要请于老写一部书。我还没说完他就摇头，“我不缺钱的，最讨厌为人民币写作” 。

       周围的人们都出奇地安静下来，这是一场诗会。六哥、老倪、老韩、翔武、丫头、正刚、立根等等都是参展诗人，被“等”掉的，是我不认识的。

       照旧是老虎主持。

       老倪第一个登台，读新作。“东风从南面的窗子吹来……”诗作关于某场血案，气氛悲沉。

       评论家霄华哥哥坐在台下，静静地听，突然冒出一句：“我改了一下你的诗。”就上台，取下老花镜，凑近手里的小册子，脸都快贴上去了，于坚在人群中喊：“谁给他一个放大镜？”

        “东风从女友的怀里吹来……” 霄华哥哥不紧不慢地念了三句，然后说，“就改了这几句，其余的，没有修改价值。”屋里发出会心的笑，已经下台的老倪发出清脆的掌声和说话声，“说得好”。

       我牵着战哥离开的时候，他的冰激凌早已吃得精光，“没想到会这么好吃。”他说，不知道这杯，是老六伯伯请的，还是陈鹏伯伯请的。

       我没法静下心来，我呆在那里的时间，刚好是战哥吃完一杯美味冰激凌的时间。

 

2、海盗与女王

       骑着车，载着战哥漫无目的游荡在街上。四月的阳光，热得人心慌。

       出塞林格咖啡馆，沿白云巷往小西门方向，几百米外，见到一个数码小店，进去，买得一条数据线和一个移动电源。哑火了一天的手机，终于勉强着点亮了一丝火光。

       原路返回，沿书林街，到圆通山，又过小菜园立交，转到盘龙江岸。

       战哥爱水，急着跳下车，沿着石梯下去，踩着枯枝和垃圾，就到了水边，脱去鞋袜，就要下水。

       江心如一层未经漂洗的绿绸飘在风中，僵硬羞涩地扭动着。堤边水浅，看上去稍显清亮，倒映着两岸的巨型桉树。战哥就在浅水的梯子上，欣喜地跳着，由着冰凉的水面击打稚嫩的脚丫。

       突然来了个女孩，主动走到战哥的边上，说：“弟弟，我想跟你玩。”

       女孩的姥姥一口东北口音，从云岭天骄过来，带着孙孙在盘龙江边摆地摊，卖旧的衣服和包。

       两个孩子，看着江水。捡起枯枝，狠狠地挑起一波又一波涟漪。他们的对话模仿着故事和游戏里的角色。

       “我是海盗，我要抢劫你。”

       “我是你的女王呀。”

       “哦……”

 

3、江边走马

       盘龙江岸，不止是孩子的游乐场，要是我早些时日知道这里的热闹，周末或许就不会过得那样寂寥。

       大概是两月前，与翔武一起，到美光在江岸小区的家中，看他收藏的那些老旧书籍。谈起西南联大的收藏主题，美光到卧室里，搂着一个竹篾编的小箩箩出来，精致古旧的小箩箩，泛着诱人的黄色光芒，跟里面装着的老旧书籍、函件相得益彰。

       美光的淘旧经验，比我丰富得多。听他说，这个漂亮的小箩箩，来自盘龙江岸的跳蚤市场。我就决意要去。

       后来我第一次去的时候，过小菜园立桥至油管桥左转，四周已被蓝色的施工挡板围着，绕了些路，才到得江边。

       站在桥头，江风夹着尘土扔在额上。望去，摆地摊的人们，沿着江边一溜儿有序排去，身后是整齐列队的桉树，它们仿佛是守候这些讨生活的人的忠诚卫士。往下，就是浑浊流动的盘龙江水。

       旧电视，旧电脑，旧手表，旧音响，旧钢笔，旧水壶，旧鞋子，旧包包，旧翡翠，旧碟片，甚至有老式唱机的旧唱片……总之，这里的一切都是旧，包围它们的城市，却追赶着潮流日新月异地来。

       烟火气都被挤到这狭窄的江岸，每隔几百米，就是一个残局。我很惊讶，一个背着孩子的妇人，居然也加入摆残棋的行列。她两颧凸出，人清瘦无神，面前的残局，只是一个赚钱的途径，全无一点闲适之气。

       四周站着一帮老爷们，一个中年男子，领口布满汗渍，从口袋里掏出200元，递到女子手中。然后走起棋来，连将三次，妇人轻松应对，将第四次时，男子被妇人跳马反将，紧接着一败涂地。他悻然离去。

       不论真假，这是我见过最为真实的一局。我观察过许多街头残棋，大凡杀得天昏地暗，喊声震天，红红绿绿的钞票在眼前交迭来去的局面，都是托儿们在卖力表演，他们专门截杀那些自视棋艺甚高，却又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或大学生。有几次，当我看着年轻人们绿着脸离开现场后，这些摆棋的人们，就会提起棋盘，一边走着，一边分赃，换个地方又摆下去。

 

4、怀旧癖

       我想，我之所以喜欢这样的地方，大概因为我也是个怀旧的人。

       走在江岸的地摊边，自有一种静的气氛包裹着，要不是偶尔有从后面催过来的汽车喇叭声，在江边走马的速度，应该更慢，慢得像秋叶上的蜗牛，根本就不需要回家。

       前一次，我见到一个联想的电脑音响，它只是因为原主人的不爱惜，蒙上了一层浅灰，但那宝蓝色的Logo，却像一颗剔透的蓝宝石，镶嵌在线条优美的箱身上。它虽历尽沧桑，时间却无法抹去品质。

       摆地摊的中年男子，拖着一口明显的会泽口音，它把音响插在一个粗糙的U盘样的Mp3上，却飘出一阵清脆的旋律，我于是决定把它买下来。

       在我感到心烦意乱的时候，我把音响插在笔记本电脑上，不管是播放最新的民谣，还是那些曾经风行全球的英文老歌，效果都出奇地好。

       我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了怀旧的理由。

       在这个只求数量和效益的现世，几乎所有的产品都是一道快餐，就如我今天在白云路上买的那条数据电源线，5个小时以后回到家里时，它已经无法通电。可是，摆在跳蚤市场上的那块旧木雕，最少也有50年了。

       一路向北，快到了尽头，跳蚤市场也就消失在身后。幸好，那里还有两个旧书摊。在数百册旧书之中，那本薄薄的小书，黄白褐红四色相间的封面上，粗线勾勒着几个滑稽的古人，书名是《古代趣文百则》，它的出生证明是版权页，刚好与我同岁。

       摘两则：

       其一、《无地起楼台》

       寇准出入宰相三十年，不营私第。处士魏野赠诗曰：“有官居鼐鼎，无地起楼台。”洎准南迁时，北使至内宴，宰执预焉。使者历视诸相，语译导者曰：“孰是无地起楼台相公？”坐无答者。（自《国老谈苑》）

       “坐无答者”言，道尽北宋奸臣当道，贪腐之极，妙！

       其二、《外科医》

       有医者，自称善外科，一裨将阵回，中流矢，深入膜内，延使治。乃持并州剪，剪去矢管，跪而请谢。裨将曰：“簇在膜内者须亟治。”医曰：“此内科事，不意并责我。”（自《雪涛小说》）

       此则似曾相识，许多段子肯定引用过，它之所以常读常新，乃在于我们正活于这种浓得化不开的荒谬中。

       这些小文，要不是因为这本旧书，我可能此生也无法接触。许多东西，又正如这小文一般，它的美和妙，要么与你擦肩，要么无声消逝。

       我们很快就会无旧可怀。

       2014.0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