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国豪

阿列克谢伊维奇获得诺奖后的第三天，我就在书城里搞到了《锌皮娃娃兵》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

后一本因为书名特别，我率先拆掉塑封。封面是一对恋人拥抱的剪影，没有面孔和五官，只有服饰和帽子，鬼魅一般飘在荒野。

断断续续读过几页，我开始后悔打开此书的方式显得过于轻松、随意，我应该庄重而充满敬畏地进入。

阿列克谢伊维奇的写作是勇敢的冒险。她一个纤弱的女子，只身进入黑暗的森林，躲过饿狼和猛狮的反扑，却又得面对羔羊般柔弱的采访对象的怀疑和责难，他们善良、多疑、暴躁，他们是惊弓之鸟。

她在采访，他们对她大喊大叫：“不要再问了，你行行好！我们还要住在这里！你说完话就离开，可是我们还得住在这里！……我拒绝出卖他们的悲剧或谈论肤浅的哲理。不要来烦我们了，拜托。”

“这里”，说的是一个叫做切尔诺贝利的地方。

 1986年4月26日，切尔诺贝利核电厂的四号反应炉被一连串的爆炸震碎。在书中，阿列克谢耶维奇开宗明义，引用了白俄罗斯百科全书的词条说，白俄罗斯没有核电站。苏联境内最接近白俄罗斯的核电厂，有三个，分布于白俄罗斯的北、东、南。南边，即是切尔诺贝利。

核灾爆发，辐射尘蔓延，消息却被苏联封锁。第三天，波兰、德国、奥地利和罗马尼亚检测到了高剂量的辐射；第四天，瑞士、意大利，第五六天，法国、比利时、荷兰、英国和希腊，七天后，以色列、科威特、土耳其；随后是日本、印度、加拿大、美国……。中国呢？心中轻轻地飘过这样的疑问。

这场灾难被定义为“20世纪最严重的科技浩劫”。

那年我3岁，4月26日是我的阳历生日。我在中国南部的一个偏僻山村，可能正在家门前玩着泥巴。而切尔诺贝利和白俄罗斯的孩子们，要么背井离乡，要么已经吸入辐射尘，甲状腺开始肿大，他们将在今后的岁月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叙述冷峻得令人胆寒，90%以上都是通过当事人的第一人称讲述。作为书名的故事放在最前头：失去丈夫的女人，怀念作为消防战士的爱人，他们刚结婚，到商店买东西都还手牵手。灾变发生后，辐射让爱人的皮肤剥落，肝脏一天一天地破碎，一点一点地从口中吐出来，他常被自己的肝脏呛到，需要用手去掏。

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拥抱是一种罪孽，相处也是一种罪孽，甚至连爱都是一种罪孽。辐射像瘟疫，一个染一个……

切尔诺贝利是二战后的一场战争，地下、天空、水里，任何地方都有死亡的威胁。辐射尘的危害很不具体是吧？一位母亲这样讲述，她的孩子出生时不是婴儿，而是一个小袋子，除了眼睛，没有任何开口。病历卡上写着：女孩，多重先天异常。肛门发育不全，左肾发育不全。

但是，面对一个一个的婴儿疾病，政府会告诉医生，由医生告诉受害人，你的孩子是先天性疾病，你无法证明她与辐射有关，现在的医学也无法证明！

辐射尘像鬼魅一样漂荡在每一个鲜活生命的周围，包括碧绿的草木，空中的飞鸟，水里的鱼儿。动物？动物不过是“会行走的骨灰”！

受害的人说，苏联时期，他们说我们的生活贫穷卑贱，是因为发生过很大的战争，人民深受其害。可是现在，我们军力强大，再也没有人敢侵犯我们，没有人能击败我们！但是，我们开始自相残杀……邻居射死邻居，昔日一起上学的男孩杀死对方，强奸从前上学时坐在隔壁的女孩，所有人都疯了。

受害的人说，我们不需要政府给我们任何东西，只希望他们不要管我们。我们不需要商店或公交车，我们步行二十公里买面包，只要别来管我们就好，我们可以照顾自己。

受害的人说，我有时候想，他们有一天可能会追杀科学家，就像中世纪，有人把医生捉起来淹死一样。

连当官的都看到了：“有人站在明斯克的共产党委员会门口，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人民需要碘’。天气很热，但他身上穿着雨衣。”但是，“人们害怕上级长官的程度，甚于害怕原子。所有人都在等待命令，等待电话，没有人行动。”

站在女性的角度，阿列克谢耶维奇可能有意无意地赞扬了女性，在面对灾难时的坚韧和乐观。撤离区的居民对着她，自问自答：上帝为什么先带走男人？没有人知道答案。不过世上如果只剩男人，没有我们女人，的确没什么好处。他们会因为过度悲伤而拼命喝酒！

这是一个用幽默掩饰过的忧伤答案。但我想回答“上帝为什么先带走男人”这个问题。

    我纵观古今，从仅有的一点经验，以及可能被人谩骂为无知的直觉去看，这世间的无数灾难，总是由男人造成。男人好勇斗狠，热衷权力，玩弄政治，视生命如草芥，男人的野心越大，对人间的祸害愈大；他们研发尖端的科技，制造尖端的武器。他们从来只想改变世界，但从不思考去收拾残局。

苏联共产党执政时期的残局，不是任何人种的问题，而是制度和主义一开始就出现了问题。一个接受采访的人说：“或早或晚，一定会有人出来负责。”有时，这样的话显得过于乐观。

抛弃一切有关技巧和文本的说辞，阿列克谢耶维奇的纪录本身就拥有惊人的力量和不可替代的价值。若我是一头驴，我也会举起四只蹄子，为她点赞。

阿的写作，至少还给我们这样的启示：人类同处一片蓝天，生活在一个星球，本来并没有你国，我国，他国，都是命运共同体，你的受难，即是我的受难；你的不幸，即是我的不幸。一个不负责任的政权，世（是）人都有权唾弃它。

这个世界，要说它还有可救的希望，全都在女人身上。感性的女人们，兢兢业业，多数是本分度日。所以我说，女人哪，要是你的男人野心勃勃，总想着改变这个世界，却看着他心术不正，请在你们同床共枕的时候，让他在半睡半醒中，饮下一杯丹顶红。

有个病重的女孩说：“如果我能活下来，我再也不会碰物理和化学了。我要离开工厂，我要当个牧羊人。”为人父母的，要是听过这句话，都该给天下孩子一个选择做牧羊人的机会和自由，并为之孜孜以求。

2015年10月30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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