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87岁时，患有老年痴呆的妻子离世。“相思始觉海非深”，这诗句中的情谊就这样硬生生的砸下来。

       90岁，他重新拿起画笔，开始学习画画，将脑中关于她的画面一一画下。

       他们父母是世交，念及8岁时和她无意间的初次相见，他写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我们各自是像梦沉酣的天真岁月，相逢也是惘然”。他花了整整一个章节来描绘他们还未相遇时她的童年生活，好似他们生来就是为了彼此相遇携手这一生一般。

       他凭着记忆画下少女时的她，定亲那天，她开一扇窗，借着天色点绛唇，那一抹红，艳丽而温暖。这隔着岁月的凝视，更显出绞心的思念。

       订了亲，他的假期也结束，他要返回军营。第一次分离，画面上的他穿着姜黄色的军装站在九江开往镇江的轮船甲板上，背影挺拔伟岸，苍茫江水滚滚而去。行军打仗，枪林弹雨里穿梭过无数次，他曾坦然的想，葬身于此也不算差，但如今不同了，“在遇到她以前我不怕死，不惧远行，也不曾忧虑悠长岁月，现在却从未如此真切过地思虑起将来。”

       最打动我的是一副小小的结婚图画，一人穿着姜黄色军装，一人着纯白婚纱，站在礼堂门外合影。虽然只有简单的线条，但依然能辨出年轻俊俏的脸庞，和对于新生活的无限憧憬。他说，原照片已损毁，但脑海中的记忆犹存。我相信，当时的光影，一定一模一样。

       随后，迫于生计，两人携手一路从家经徐州、临川、樟树镇、柳州，最终到贵阳。两人去“空军俱乐部”听歌跳舞，在路边买香脆的梨子分食，发现好吃的油条，最爱吃的零食之一是街边的烤玉米，第一次动手做肉圆子，第一次争吵……这一个个小小的细节，都被老人惟妙惟肖的呈现在书中，他说“对于我们平凡人而言，生命中许多微细小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缘故地就在心深处留下印记，天长日久便成为弥足珍贵的回忆。”他在书中将这一章节命名为“携手游”，我想，这是二人这一生最幸福甜蜜的时光了吧，年纪尚轻，不知世事的忧愁烦虑，更不知道，他们还将面临长达22年的分离。

       后来碰上了特殊的历史时期，由于他曾是国民党将领，被迫赴安徽劳教，从此开始了和家人22年的分离，那是1958年9月28日。“家计陡转直下。动荡的年代，五个孩子正要度过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青春期，长大成人、读书学艺、上山下乡、工作恋爱。岳母日渐年高，所谓母老家贫子幼，家中无一事不是美棠倾力操持。美棠和我眼看身边太多家庭妻离子散亲人反目家破人亡，但幸我们从没有起过一丝放弃的念头。”

       单位上有人把她叫去，说必须和他“划清界限”，她并不理会，说“你要是搞婚外情，我早就跟你离婚了……可你又不是汉奸卖国贼，不是贪污腐化，不是偷窃扒拿，你什么都不是，我为什么要跟你离婚？！”就这样，22年两地分居的生活开始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可以经受得住这岁月的动荡和时空的磨砺，但他们就这样靠着从不间断的书信坚持下来了。他独自一人，她亦须背负生活的重担，甚至到上海自然博物馆搬水泥。一袋水泥五十斤重，是要有多么坚韧的心才能扛得起？在柴静的采访手记中她说到，老人在妻子过世后，时常一个人到上海自然博物馆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他不知道哪块台阶是由妻子背的水泥砌成的。苍凉之情顿升心头。

       一家人每年最开心的时候就是过年回家，她会提早告诉他需要准备些什么上海不好买，或是比较贵的东西回来。他也早早准备，先请假，再借钱，每次都会尽量多带些，为着给家人一些欣喜。图画中，他肩挑着一根长长的扁担，扁担两头是重重的年货，大汗淋漓。我想，彼时他的心，一定是装满着幸福和期盼的。

      还有一个细节柴静博客中记了，但书中并未提起，她省下钱给他寄去糖块，他就放在枕头下面，一天含一块，可以吃半个月。在这最艰难的岁月中他一直坚信，“冬天正要迈入它最冷的日子，那么离春天也不再远了。”

      后来，一家人终得团聚，过了些安稳幸福的晚年生活。但渐渐的，她病情加重，开始搞不清楚状况，一别22年时候都没有倒下的他终于忍不住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心中涌起从未有过的孤独。

      他叫饶平如，曾经是国民党黄埔军校十八期学员，参加过抗战。

      她叫毛美棠，是他的妻子，五个孩子的母亲。

       结尾的书信集收录了两人分别的22年间美棠的部分信件，几乎全是柴米油盐，诉说时运不济，家底又太弱，怎样盘算着用拮据的工资度过一日又一日的生活，“去年国宾也讲想买件绒线衫。想想孩子们也真苦，绒线衫本来不稀奇，可是就是买不起……”同时，也万分关切丈夫的生活，担心他吃不好，穿不好，身体亏空，“这次回上海你再带一条棉絮去，你的一条旧的去弹一弹和床一样大小的垫絮，这样就不冷了。你不能这样一直苦撑下去。”“你下月要寄25元来，不行。你又没钱买东西吃了。我们这儿想办法吧，你仍寄20，你自己身体要紧。”

       分别了十多年，谈及以后的生活，美棠有自己的憧憬“我总是想，等我退休了，我到你处来住一个时期。我们辛苦了这些年也应该休息休息了，但假使身体不好就没意思，一天到晚病病痛痛多难过。我们身体好，没病痛，老了大家一起出去走走，看看电影，买点吃吃，多好。……”

       朴素的生活纪实，但在字里行间依然能够感受到浓浓的亲情，夫妻间的，爸爸和孩子们之间的，并没有因为一年仅一次的见面而变得生疏，我想，这多是美棠在家教育的功劳吧。平如一人在外工作生活固然辛苦，但一个女人带着5个孩子的生活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年月如此动荡，更显出人情的珍贵。半个世纪之后的凝视，隔了时光的蹉跎，揉了一世的交融，沉淀下最深沉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