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原上的云南山多地少，群山中间突然出现一块小平原叫“坝子”。昆明是云南第三大的坝子，昆明城建在坝子里，城周围出去几里地就是山。昆明山多，但很多山没得水源。三公司基建在山顶上，是一座没得水源的山。

       基地建起来，上万人的工作、吃饭、生活都要水，没得水么乍个整？最初，山上的生活、生产用水是从山脚底下的云冶接过来，可是水管细得很，只有两个指头粗细的样子，水不够用就三天两头停水。一停水，整个山头上的工人饭煮不成了、衣服洗不成了。工人生活成了大问题。

      工人们学习毛主席语录“自力更生”的精神，到处找水塘，发现后山的山洼洼里倒是有几个水塘，可是太远，去挑水的话要下坡、上坡走三二公里，挑不动。

后来，找到了昆八中农场。山腰上昆八中的农场是片很大很大的梨园，梨园里有个塘塘，水清幽幽。停水的时候，山上的职工就挑起白铁皮大桶去八中的塘塘里去挑水喝了。

       经常没得水很不方便，三公司决定自已打口井，自给自足是最好的。

      打井的工作由车间来做。车间是三公司有技术的一个单位，有车工、铜工、机床工、电工好多技术工种，三公司盖房子用的机械设备都是车间生产出来的。所以，打井当然是要靠车间来做了。

       打井要找水源，找来找去水源定在了尹家村，尹家村是在山脚下的昆明坝子西边的一个村子，村子里田多，大春种水稻、小春种蚕豆，绿荫荫的田地一眼望不到边。三公司的水井就挨着新运粮河，打在尹家村的田中间。

       “工人阶级有力量。”高高的井架支起来，钻头轰隆隆地响了半个多月，钻头打进200米，水就出来了。车队的汽车把一截一截大腿粗的铸铁水管拉来了，水管接起来有四五公里长，顺着尹家村的田埂、穿过进城的公路，再顺着观音寺的塘石路一路上去，最后到了预制厂。预制厂建在山上顶上了，蓄水池建在预制厂边上的山顶上。水从尹家村抽上山蓄在水池里，又从山顶上的池子里泵出来供给基地的单位用。半年多的时间，上万人喝水的大工程就完工了。打出来的地下水喝下去冰凉冰凉、甜丝丝。山上的工人进城，喝不惯城里的水——有一大股漂白粉味，怪难喝。喝完会说：“还是我们山上的水好喝！”

       水从山脚底下抽上来要靠水泵抽，水井上盖了间值班的房子。车间的工人把水泵房叫“水崩房”。可能是把“泵”字读成“崩”了，也可能是方言口音挨“泵”读成“崩”了。反正，山上所有人都把“水泵”叫“水崩”。“水崩房”有两间房子，一间是给值班工人住的，另外一间大的是台大水泵，每天8小时轰--轰--轰---不停地鸣叫着抽水。在水泵房里说话，要嘴贴耳朵吼，才听得见别人在说哪样。

      去水泵房值班是个好工作，轻闲得很，一天到晚没哪样事，只要看着莫让水泵停了、莫让附近的二流子来偷东西就行。车间就派了公司机关一个干部的老婆去值班。这个工人毛线戳得好，每天上班就是在戳毛线，一家人的毛衣穿出来式样、花口都是最好看的、最流行的。

       有时，水泵房跳闸停水，电话就打到车间的值班室。我妈是电工组的组长，就要带着工人去抢修。如果是吃饭的时候接着电话，放下碗、背上工具就去了。“耽挌着那么多人喝水的事，等不得。”我妈说。

       春天的时候，电工组会去水泵房检查电路。遇着礼拜天，我妈会带着我和小弟一起去。从观音寺的塘石路下山，穿过林业机械厂就来到尹家村的田边了。

      走在田埂上，田里蚕豆长得齐腰高了，青绿的蚕豆角左整整齐齐长在豆杆上，绿绿的豆角毛绒绒、豆荚饱满。“哦，嫩生生、甜咪咪的青蚕豆米吃得了！”可是，在路边不敢扯，尹家村队上的农民守着呢。公社里的种的豆，要等到熟透了打下来交公家。这些豆最后会到粮食局，每个有户口的人按30%的杂粮搭着买回家配着米吃。农民是没得户口，吃不着国家粮的。

       沿着豆田走进去，人淹没在灰绿灰绿的豆海里，远远望着我妈和小弟的背影，风吹过，蚕豆像海浪一样流动起来，一波一波地从坝子这头传到坝子那头，像海埂的波浪一样好看。“我妈和小弟在海里游泳了。”我想。

      田埂路望不到头，路远着呢。走了好久，终于到水泵房了。水泵房孤零零地在豆田中间，这里没有尹家村的农民，周围也没得其他人，只有水泵轰--轰--轰的鸣叫声。可以放心大胆地扯豆吃了。坐在田埂边的草地上，伸手扯下青蚕豆剥出绿茵茵嫩生生的豆米，又甜又嫩，好吃了！一会，田埂边就堆起一小堆豆壳。

     秋天去水泵房可以扯马豆。马豆的学名叫苜宿。晚秋时，谷子收完了，田地一望无际地空着，只有收割后留下的谷子桩，还有马豆、野草在疯长。扯个长得饱饱的马豆，挤出里面的豆、两头掐去，放在嘴边用力吹——“倏——倏——倏”尖利的声音响在空阔的田里，老远就能听见。

      有年冬天，我妈的徒弟张叔叔带着我和小弟去检查线路。断电拉闸，水泵停下来，田里突然安静了，静得有些害怕，只听得见风呼啦--呼啦，有一趟没一趟地吹过。田埂边上，新运粮河里一年四季淌着从云冶流出来黄生生的硫磺水，硫磺味、酸碱味冲鼻子得很。张叔叔我们躺新运粮河的河埂上晒太阳，看天上的云，厚厚的云像雪山一样堆在天上，厚得看不到边；太阳暖和和地晒在身上，晒得人想睡觉。突然，张叔叔不说话了，睡在河埂上一动不动。我和小弟急着叫他，不答应；摇他，也不会动了。我伸出手去摸张叔叔的呼吸。“唛，杂个没得气出气进了？”我吓着了，赶紧往水泵房跑，想打电话回车间去报告去。

      张叔叔一下就坐起来了。笑得哈哈哈哈，笑声传出几亩地外：“我装死，吓吓你们晒。”

      “咹？是装死改？大人一天到晚逗娃娃，一点都不好玩。”我是着吓伤了，有点恨张叔叔了。

      我喜欢去水泵房玩，有马豆吹、有蚕豆吃，还可以睡在田里看天上的云彩变戏法,一下是大狗追小兔，一下又变成了大鲸鱼，神奇了。男生喜欢去预制厂里的蓄水池里游泳。

      蓄水池顶上只盖了一半的顶，另一半露天开着。池子里水深得很，看不见底，怕是有四五米深。男生们经常会趁着守大门的老倌不在，跳进池子里游泳。

      蓄水池很小，露着的地方有两三米大，每次只能一个人游，游一圈爬出来，又让另外一个下去游。夏天放了学，山上调皮的男生会约着去水池里游泳。守大门的老倌回来，看见一党娃娃穿着大红布做的游泳裤蹲在水池边，远远就骂：“小挨砍呢，这是喝呢水晒，不准游泳。”男生们抓起书包、衣服一轰而散往后山跑，反正老倌是追不着。

     有时候忙着跑，黄包的帆布书包就掉在水池边上。守大门老倌就会挨印着“为人民服务”的书包送到家里，盘脸什嘴地跟家长说：“管管你家娃娃，下午在蓄水池里游泳，着淹死掉乍个整嘛？”

   家长一听自家的娃娃着告状了，脾气一下就大起来：“这个死娃娃，皮子痒啦，等我收拾他。”

        娃娃们也认得守大门老倌会把书包送回家，还会告状。干脆在后山上打野不敢回家，等到天黑透，想着老爹怕是睡着了，才摸黑悄悄溜回家。回到家么，就有一顿跳脚米线等着了。

     打归打，一到夏天，还是经常见着预制厂的老倌在追着男生跑。晚上，又有人要着打了。

     年年都像这种，为哪样不挨水池全部盖起来？唉呀，认不得啦。

     原先的水泵房变成了现在的高新区海源路。原来的一眼望不到边的田现在长满了摩天高楼。尹家村肥沃的田地地变成了房地产“保利大家”，卖得贵得很呢。

      注：没得：昆明方言，读“某得”。

          戳毛线：昆明方言：织毛衣。

          吓：昆明方言读 “黑”

          跳脚米线：昆明方言，被家长打。

       盘脸什嘴：昆明方言，指阴沉着脸色之意。